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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蘭州
高爾泰

八三年﹐我在蘭州大學。中央搞“清除精神污染”,清除對象包括刑事犯罪封建迷信黃色錄像帶異化理論和人道主義。從把這些風馬牛攪在一起相提並論的戰術﹐我知道爭辯已毫無意義。

不管有無意義﹐我是攤上了。幾年來發表過一些談異化與人的文章﹐成了整肅的重點。被停止上課﹐停止帶研究生﹐停止發表文章﹐停止出書,勒令檢查。已出的一本︽論美︾﹐禁售之後,還被毀版。

但是運動沒搞完,忽又收場。聽說是黨內斗爭出現新形勢,詳情不得而知。但見兩個月里,周圍的人們先是笑臉隱去,呲出獠牙﹐忽又獠牙隱去,綻開笑臉。隱顯之間,小小文革一閃,告訴我們所謂文革反思全民懺悔云云,全是扯淡。誰只要權力夠大,再搞一次文革,不難。

胡喬木打電話給甘肅省委書記劉冰﹐叫別把我怎麼樣。校黨委說這是“中央首長的關懷”,劉書記和聶部長要“親自”向我傳達,叫我到寧臥莊賓館去聽。省委宣傳部長聶大江不久前是蘭大校長(不久後是中央廣播電視部副部長),家在蘭大,同我隔壁,樓道里遇見了不說,卻要我跑那麼遠去聽,太沒勁了。我要是真去,就更沒勁了。

那天到圖書館地下室,去看畫家盧象柏畫畫。正畫著,哲學系總支書記、有名的老好人蔡寅突然沖進來﹐說你怎麼沒去呀﹖﹗我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嚇一跳﹐問哪裡去。他說寧臥莊呀﹗首長在那裡等著,校黨委在到處找你,你怎麼躲在這裡﹖﹗我說我沒說要去﹐幹嗎等我?他嘴一張﹐卻沒說話。我又說,習慣了招之即來揮之即去是吧?他腳一頓﹐掉頭走了。在場的人都說我不該不去,話也說得很糟……我也後悔,出去找到老蔡。我說老蔡,剛纔我說的話﹐你就別給他們說了,你就說我忘了。他說﹐我已經說了。我問招之即來揮之即去說了沒有﹐他說說了。我說你這不是坑我嗎﹗他說那里那麼多人﹐我不說別人會說﹐你不是把我坑了嗎?
也有理。

十幾天後﹐他老兄拿來個文件﹐是劉冰在省委擴大會議上的講話。有一處提到這事﹐說﹐高爾泰同志﹐我等了他半天﹐他沒來。那就再等一等﹐我們要善於等待。看到這幾句﹐我知道沒事了。但是沒事了,不等于同志了。蘭大黨委和哲學系先後從北大和人大請來幾個聲名狼籍的清污人物﹐黃楠森陳志尚之流﹐在法定的“政治學習”時間﹐給全校師生作大報告﹐批判異化和人道主義,叫做消毒。同時要我復課,卻又不肯先為停課道歉。說當時是當時的形勢,停課是對的。現在是現在的形勢,復課也是對的。

我拒絕復課,要求調離。他們不許。說不管到哪裡﹐都是黨領導。而且黨委不批准﹐哪裡都去不成。

我知道不管到哪里,都是黨領導。但我還是想走。蘭州工業污染嚴重,煙塵一悵望,素衣化為緇,是一個美學上荒涼得可以足不出戶的城市。白天看不到蔚藍的天,晚上看不到清亮的星,窗外是高樓,沒有地平線,沒有一株雨打風吹可以聽著入睡的樹。我早已堵得慌,但是走不掉。雖然“新時期”寬松多了,要走也得有個理由。個人的理由不是理由。現在非個人的理由來了,就緊緊抓住不放。我強調我開的是美學課,帶的也是美學研究生,無關政治,無關形勢,停課無理,必須道歉。否則無法正常工作,不能復課。

他們不道歉,我不復課,就在家里呆著。但有學生成群結隊來訪,問這問那,比上課還忙。大家都說消毒報告越聽越糊涂,不知道異化是個什麼東西。要我給做一次講演,談談這個問題。我答應了。哲學系勸阻,校黨委禁止。學生貼出海報﹐校黨委派人撕毀。撕了貼﹐貼了又撕,再貼再撕,形成較勁。我反而成了局外人。消息傳得很快,似乎滿城風雨。後來還發生了因劉賓雁在《文匯月刊》上批評蘭大黨委引起后者抗議的事。不過那是後話,也是題外話了。

海報的事,引來更多聽眾。除了本校的,還有其他院校的。有的是從離城數十里的西北師大搭幾個小時的汽車趕來的,時間是晚上,怎麼回去是個問題。更意外的是,有些人來自文聯、報社、科學院、醫學院甚至一些行政機關。臨時換了三次地方﹐還是擠不下﹐過道裡和窗臺上都塞滿了人。遲來的聚集在室外﹐沸沸揚揚。幾個學生幫開路,好不容易才擠上講臺。心裡掠過一絲﹐對自己角色的困惑(怎麼會這樣?這是幹嗎呀?)。

我先界定概念,我說異化問題,是一個“人”的問題。要知道什麼是異化,先要知道什麼是人。人是目的,人是主體,變成工具和手段,就是非人了。如果說這種非人化、或者說物化,是經由人自己的主觀努力實現的,那就是異化。由于努力的途徑不同,異化又可以分類為,例如技術異化、語言異化、社會異化……等等。工農業污染、核擴散等等是技術異化。明代的李贄所說的“言假言文假文滿座皆假”,是語言異化。他后來死在監獄里,假人把真人當瘋子關進監獄到死,就是社會異化。

下面有人遞條子,要我舉個現代的例子。我說把自己不當人這件事,我們已經習慣了。光想著做齒輪,做螺絲釘,做黨的馴服工具,就是沒想著做個人。比如大家知道的金訓華,他因為在激流里搶救一根木頭而犧牲,因此被封為英雄。戴著英雄的光環,活得連一根木頭都不值,這就把自己變成了物,變成了非人。是木頭為人而存在,不是人為木頭而存在。同樣的,政治制度話語系統等等這些人的創造物,也都是為人而存在的。如果反過來,人和物顛倒,目的和手段顛倒,主體和客體顛倒,就是異化。為了克服異化,就得把被顛倒了的東西再顛倒過來,回到真實。把人當人,首先是把自己當人。

下面有人遞條子,說別人不拿你當人,你自己當,算數麼?我說金訓華下水的時候,許多人沒下,活下來了,算數麼?被人當牛馬使用,不等于你就變成了牛馬。但如果你安心接受,甚至主動爭取,你就是忘了自己是人。結果是經由自己的努力,加強了那個蔑視和駕馭自己的力量。

說著我突然發現,我走得太遠了。夜越來越深,人卻越來越多。提問的條子也越來越多。問題尖銳,無形中已經不是我帶動聽眾,而是聽眾推著我走。產生了一種抗拒心理,和自我保護的意識。有人問如何評毛,我說你可以根據自己的切身體驗判斷。有人問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哪個好,我說正義原則包含著許多互相矛盾的環節,自由和平等無法並存,效率和公平很難兼顧,如何平衡操作,是個問題。有人問解放派和凡是派的斗爭的情況,我說我一介平民,與官場春秋無涉,不知內幕。我說從來宮廷內斗中處于弱勢的一方,都會要謀求人民群眾的支持,解放派永遠會有,不用擔心。說到這里,不禁又漏出一句:但是全國人民的命運,竟然要由宮牆後面幾個人內部斗爭的誰勝誰負來決定,終究是一件令人悲哀的事。

有些問題很個人,問我的經歷計劃治學方法之類。我說沒有治學方法,我是一頭野生動物,多少年沒有書籍沒有朋友沒有信息,談不上治學。腦子里有什麼,都是從一個被壓在車輪子底下的活東西的生命中生長出來的。往往車輪子才是它生長的契機。說著我舉起一摞還沒看的字條,向大家道歉。時間已經太晚,不能再回答了。趁這個機會﹐向大家告別,我說我要走了,離開蘭州,相信後會有期。掌聲中又有人遞上條子,讓說句臨別贈言。我說希望大家都能以真我面對世界,給自己營造一個可以自由呼吸的空間。相信這些小小空間,最終會連成一片。

在這種場合告別,是表示走的決心。那時候的中國﹐和糧食關係掛鉤的戶籍制度﹐還沒有鬆動的跡象。但各地發展不平衡,各路諸侯有派別﹐已不再鐵板一塊。我想祗要有地方堅決要﹐即使這邊不放﹐也不是絕對就走不掉。這是新形勢﹐我想試試。正好有幾個學校邀我講學,打算挨個儿走一圈,找個自然環境較好,較可以安心工作的去處。講演後不久,就上了路,沒再回來。從此大西北風沙瀰漫的厚土﹐成了我憶夢中的一朵停雲。如此沉重﹐又如此美麗。

舊相識說起蘭州,不約而同地,都把我那次講演,稱之為“告別講演”。“告別”二字,在我聽來,具有雙重意義。因為從那以後,我再沒作過講演。那以後短短幾年﹐隨著商業浪潮的興起和人文精神的式微(美學熱降溫是其最初的表征),全社會的精神生態有了很大的改變,大學生們的關注熱點也已經轉移。我想我已經引不起什麼共鳴,應該有自知之明,謝絕了所有講演的邀請。
就象一隻孤狼,又回到了它的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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