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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五首
鐘鳴

夜話印度支那

Only in a world of speculation.1

嘈雜的車燈把我們推到路邊,
每張玻璃后面的臉都像丰饒之角一般神圣。

而你能記住的或許只是一座燃燒的煉油厂,
每只手都在為生活的某一句話剪輯默片——
像這句:“我們把地上的一切都變成肉醬”2
或像這句:“可能發生過的事是抽象的,
永遠是一种可能”3你正好触及了它,吹噓,
不管用的是哪种方式,你都揭了生活中的一個短,

這朵云就屬于你,就會跟著你,直到你看見
黑夜的邊緣像煙囪一樣在孤獨的瞬間豎起,
你的精神世界便凍結了一條聊以自慰的邊端線。

報紙上,每天有段精彩的話,比人生還要精彩,
你讀的時候,仿佛就是為這段話投生到這地球上來,
而多數人卻在打情罵俏,還嫌不夠,便像納稅員,
理直气壯把十二個月擅自變成了十三個月,
你得為失去的記憶多交一個月的稅,還得買份手冊,
(是稅務局印的,你必須樂呵呵地買雙份)

你得知道謙虛是怎么回事,法律是怎么回事,
但沒人知道你曾是個童子軍,是個不怕死的人,
過了邊界線就惶惑的不得了,拿槍打自己的人,
你是個“叛徒”,這就等于說你為祖國煮了頓夾生飯,
你的帽子上捆著湄公河的飛机草 4,或蒸汽般的彈殼。

只有等我們全部消失后你才能消失,
才能在迸裂的豆莢里為自己松一口气。

印度支那秘密的小路上,只有死者才有回聲。

在茶樓里,一群人(嚴格說是群老兵),回憶著,
彼此間掀起蕨類植物般密集的話題,印度支那,
結果,是一個更容易被忘記的人,一架更像蚊子
來叮咬我們的B52,一條河,一座橋,一棵椰子樹,
一串挂在睡夢中的芭蕉,一只鼓,一個滾石,
据說是“九次中的一次”(朝鮮、印度、越南......) 5,
我們是這其中的一個,嘰哩咕嚕的人,俏皮話,
一個電焊的澡盆,1號首長光著身子在那發號施令,
机要員這時恰好來報告,沒想到,十年后,這個身子,
會在某段鐵軌上身首异處,机要員只是發胖了些。
只要你抬頭,就會發現,每顆星星都在發電報,
每朵云,都會說一种語言,都會尋找自己的掩體。
印度支那集合起了所有致命的成長,
集合起了所有的犧牲,所有刀耕火种的山頭,
集合起了所有像切.格瓦拉 6,
或龍恩上校似的人物 7,
罐頭,蕨菜,十二指潰瘍,背炸藥的人,被山洪沖跑......
而你卻只記得黃鼠狼般的哨兵,你只看見一個空降兵,
落地就成了俘虜,他還以為自己降落在弗吉尼亞,
現在,他會干什么呢?推銷薄餅?或在一家酒吧
談被摧毀的雙子樓,講一個關于印度支那王儲的笑話?

他可能會更先預見一朵不祥的云,
能比廣島的蘑菇云更快嗎?

我們的記憶很有限,輕微的懲罰,非常舒适地
把每個人送到自己的座位上,你只知你的所聞,
說出三十年前寬敞的棉袍,或古巴的“豬灣戰爭” 8,
你只在帳篷里看見一具死尸,或知道巴黎的“紅色丹尼” 9,
我們回憶起當年在行駛的列車上那种高度的綻放,
每個人都有雙厚皮鞋,仿佛要去過冬,實際上,
我們要去的地方卻是印度支那,是炎熱的泥泞之王,

每到一個地方,我們才知道這就是那個地名,
每只青蛙都參加了戰爭,每只螞蟥都被密林中的槍刺痛。

注釋:

1﹐引自艾略特的《四個四重奏》(Four Quartes):“只存在思索的世界里。”
2﹐1967年6月間,以色列和埃及的戰爭間,當埃及的一座煉油厂被炸燃燒后,一位以色列空軍指揮官在報告時說的話。3﹐See T.S.Eliot, Rour Quartets:What might have been is an abstraction/Remaining a perpetual possibility.
4﹐當時在老撾,有一种植物葉子很像飛机,大家便叫它“飛机草”。
5﹐這里指中國自40年代起,曾有九次出兵國外。
6﹐俄爾內斯托.切.格瓦垃,阿根廷革命家,新左派眼中的圣人。
7﹐60年代期間,南越警署龍恩上校,因在街頭槍殺犯人被埃迪.亞當斯拍下照片,龍恩上校后來受了傷,戰后到了美國,因這張照片,再也沒有洗掉自己的惡名。
8﹐1961年,由美國CIA策划了對古巴的入侵,即著名的“豬灣戰爭”。
9﹐指60年代法國著名的學生運動領袖丹尼爾柯-本迪。

髮型師

這家店叫“歐萊雅”,跟我們稱那些
新款的車型“寶來”,“波羅”,“派力奧”一樣。
髮型師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身上捆滿了刀叉劍戢,
像個日本武士,正要去割那些昂貴的稻草人。

她們歡叫著被宰,在泡沫里變成一個橢圓形,
蒙著臉,就躺在我身邊,想象著聞鸚鵡的气味,
享受著“歐萊雅”的噴霧劑,自制的,讓人暈眩,
燈罩上也寫著“歐萊雅”——誰知道真的來自法國?

這還不算危險,危險的是分工很細,仿佛
每根頭髮都有個精心的助理,他提醒你
護膚用的是這种,飄香柔軟用的是那种......
周圍全是分歧的美容師,全是剖腹相訴,

不斷地填單,溫柔得像夜幕下垂,等待一個飛天,
這還不算危險——危險的是你完美的戲謔模仿,
是洗頭的專業化讓你的頭髮像炸彈一樣發酵,
對保守的生活充滿了恐懼,以致魅力四濺,

誰還會去想頭髮,想加工厂,而不想生活的淘汰者,
都是一种被俘虜的戰利品,“歐萊雅”只是一种命名,
對它我要求最簡單的髮型,毫無疑問,混形者呼之即來,
他真像個專業的恐怖主義分子捏著刀片瞄你的下巴。

法則

留下來是一种法則,自然法則,死去,
未知的領域,也是一种法則。我們忙碌,
在這之外,或提前說出一种結果,但
那卻是一個錯誤,而且,已證明。

雅安上空的雨燕

一條可怕的橫幅挂在那里,
水果攤上全是你的倒影,
但在溫泉上空,你卻是自由的。
不是“第四只”,而是“第一只”,
無數“第一”、“第一”,輕盈凌空。

為這個他們付出了怎樣的辛勞啊!
第一口醇酒,第一口煙,握手,
或上床,捏一個軟塌塌的人,
定下人生的目標,結果卻是一個錯誤,
第一次迷惘,反而是不可多得明确的幸福。

第一次營養的魚頭里藏著滿含殺气的劍,
人人都在里面找,會吃的,剔到骨頭,
不會吃的,還是朵頤大塊,怀疑而深處不安,
穿了件藍色的體恤,圖案是單行道,
這對往返卻從不看邊界的你來說是种知識,

那預示著他還是第一次,并不真正的會玩。
第一次的皮膚是樹上的飛鳥,是蔥郁的灌木,
那會預示某個冤大頭要煩瑣地度過一生,
他會用彈弓射你的睫毛,處處成群結伙,
好斗,好詆毀,隱蔽,然后就是孤注一擲。

這對他們來說永遠都是刺激的口味,
對你而言卻是在空气里發酵的虫子,
第一口,卻沒第二口,因為飛呀,
飛在新鮮里,飛在雨水中,飛在長城的邊緣上
也飛在一座城市的陰影里,看無眼的燈蛾。

四個人從來都是災難,五人就是行騙,
三人必有我師,而一個人就是孤單。
你并不怕這個數字,只是覺得不吉利而已。
沒有人會威脅你要將你逮捕,誰都知道,
空气中的內臟,承受的是怎樣一种壓力,

就像母親們尚在呼吸的肺癌,不能抽胸積水,
一抽就是謀殺和事故,就是等死,必須堅強,
在人人都能看見的高空,你證明著魔性,
證明著一個人,他的俯沖和獨白何其凜冽,
甚至把一道漢闕逼得發瘋,因發瘋而漂亮。

皇宮

古代有個畫師,專門把美人打入冷宮,
這究竟是怎樣一种隱私呢——不讓皇帝花心,
便會單純地去討論牆上的地圖,弄清形勢?
他嫉妒一個陰性的果實,就像恨自己的敗筆,
而這种恨只是一條不貼切的邊界,呈陽性,
所以也就不具有任何意義的內骸和回應��最后,
他本人也因這孤獨的手法而倍感沮喪,并嚴重缺氧,
結果,厭惡自己比阻止別人更容易褪色,等皇宮醒來,
而世界因每一粒灰埃都知道自己折射的軌跡而沉睡時,
什么更微不足道呢——我想,應該是皇宮的緩刑,
因為它曾容納過片面的頭顱和一定數量的偏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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