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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一个补碗人
 
在我儿时的成都,有这么一个补碗人。

他没有那些走街串巷的手艺人都有的一路甩得碎响的铁链片,却有一副颇具特色的嗓子;那脚步也轻盈得特别,猫一样地悄无声息,直到穿过大院狭长的甬道,走拢院坝的阶沿边了,才猛可地放开尖细幽长的嗓门,吆吆地叫喊开了:

“补碗补锅补壶补瓶补杯盘碗盏补家什也——”

声音不大,但轻重缓急,抑扬顿挫,高八度低八度音色俱全。这哪是小贩手艺人的吆喝?分明是梨园高手最压轴的亮台戏嘛!这声音立刻把院坝里的婆婆大嫂子和孩童们都抓住了,大家身子脑袋眼珠儿随着他的动作音韵,起伏旋转;待听众刚被他补碗人引入角色,等下一句绝响时,他又一声断喝,有如弦断裂帛,戛然而止,眼珠神情,连同整个的身子,都在台阶上定型了。

只见他小小的脑袋,扣一顶小小的黑瓜皮帽儿,那额上正中还缀了指头大的一块绿白相间的玉片帽正;灰百的头发从瓜皮帽边缘伸出来,整齐地垂到齐眉的部位,又齐斩斩地剪断;窄窄的鼻额上,架一副大大的黄铜框架老花眼镜;瓜子脸,尖溜溜的下巴,有力地长着尖溜溜的山羊胡子,仿佛那不是胡子,而是下巴的延伸部份。这样一颗脑袋,安放在两只骨瘦嶙峋的肩膀中间;精瘦的肩膀,不但挑了一副几乎拖地的工具担子,还负荷了一件几乎盖脚面的、油光光的老蓝布大袍子。这模样,乍一看叫人简直不能想象:那窄窄的鼻额,咋承受得住大铜架眼镜?那骨瘦嶙峋的肩膀,咋承受得住脑袋和老蓝布大袍、工具担子?

只见他将头拗得山羊胡子平平地朝前探出,嘴夸张地抿得,两边的老脸都挤出一道凹陷的月牙弯;只见他一手扶工具担后面的挑绳,一手搭在精巧的黄杨木扁担上,一只脚伸出半步,后跟挨地,脚尖翘起,一副正要转身走出院子的样子,身子头脸却呈45度旋转面对观众——院坝中的婆婆大嫂孩童们,把那大铜架镜片后亮晶晶、嘀溜溜的小眼睛,逗弄般地看着大家。

照例是学龄前的孩童,率先丢下游戏玩具,呼啦啦围了上去:

“补碗爷爷来了!”

“补碗爷爷来了!”

接着,院子里各家门口摘菜的,缝补的,洗衣物的,闲聊的老少女人们,都腾出手,边从小凳上起身,边说:

“烟大爷你莫慌走!我进去看一下,有没有要补的。”

“烟大爷我等你好久了!我那么死鬼又卖了个碗,看还能补么?”

……

烟大爷并不姓烟,是因他吸水烟,女人们给他取的大号,使用范围仅在本院内。我至今也不知补碗人走出我们大院,别人怎么叫他。旧时女人图吉利,不提打烂了啥,而是说又卖了个啥。

这时补碗人便收了架式,在阶沿上退两步,躲到夏天阴凉冬天背风的院墙角落,耍魔术似地在工具箱的什么地方一摸,“啪!啪!啪!”一张小巧玲珑,巴掌大的折叠凳,便在他手中出现;再用两手掌心抵住小凳的两角,把小凳当纸风轮样在两掌间呼呼呼地旋转几下,没等我们看明白,小凳已顺势一滑,垫在他屁股下了。

记不清看到补碗人有多少年多少次了,但我从来没有看清他的这个开场戏和他的道具:那张巴掌大的、小巧玲珑的折叠凳。只记得那是用年辰老得发红的斑竹做的,嵌有许多金灿灿的加固铜片;补碗人把它在两掌间,呼呼生风地转得像圆球,那红的球,黄的线,若有若无地,煞是好看。

待坐稳了,补碗人便首先拿出他的两样宝贝:紫砂茶壶和水烟壶。

拳头大的紫砂小茶壶,壶把断过,但被几颗梅花状的铜钉嵌接如初——不,应该说是因祸得福:筷子粗细的把手上,上上下下,竟有八颗半点米粒大的梅花钉,天工浑成,黄铮铮如金星闪耀。许久我都不知那是补过的。有一次我去摸那金梅花,把手和梅花都没有伤痕的手感,光滑如初。补碗人见状,慌忙伸出两只鸡爪似的手交叉护住:“小兄弟莫搞也!我的曼生老哥是补过的,碰断了,冤枉你哩!”

补碗人从来就不叫他的茶壶是茶壶,而是叫“我的曼生老哥”,每每拿出来就要唱歌样吟出:“好人些哟,给我的曼生老哥喝口水哦!”其实不用吟唱,只要他把紫砂茶壶往右边工具箱上一放,自然就会有人续水的。至于为啥要这样叫?补碗人只是摇头晃脑地咪笑。

很多年之后,我才晓得补碗人的“曼生老哥”好是了得:曼生乃大清干、嘉时期(1736-1820)着名的制壶名家,且诗、书、画、印俱领风骚的“西泠八家”之一的陈鸿寿的字;“曼生壶”迄今为止发现的真品不足十件,早已被藏界视若拱璧,是许多收藏家毕生不得一见而抱憾终生的稀世之珍。带有着那八颗鬼斧神工梅花钉的“曼生老哥”倘若被发现还在人间,无疑当是世界收藏界的一大惊喜奇闻。

美滋滋溜溜响地呷两道茶,将“曼生老哥”续满水放好,补碗人接着开始第二番享受:吸水烟。

他先将水烟壶兜在膝间长袍上,抿嘴咪笑着,满意幸福极了地搓两下手,眨眼间,指间就出现了两块鸽蛋大的晶莹剔透的玩意;继而又出现了黄豆大的蒲公英式的火绒,一根黄草纸搓的纸捻;这几样物件像通晓人性的灵物,迅速在补碗人的十指间各就各位,适得其所。但见两块白玉轻碰,几下细碎的声响,几点菜籽大的光亮,几缕如丝的青烟之后,纸捻点燃了,豆大的蓝蓝的火苗,水晶球似地给人许多神秘。补碗人总是要将小水晶球,凑到小脸上的大铜框架眼镜前,满意地欣赏一阵;直到蓝水晶发出嫩芽似的红光,补碗人的两颊才随之起伏凹凸,那并不亚于他吆喝声的“嘟噜噜”、“嘟噜噜”的音乐,便错落有致地演奏起来。

那水烟壶是紫铜做的,闪耀着金的银的装饰,刻了好些似壶非罐的东西,给了我童心许多想象,看着好像壁垒森严的古堡,大炮耸屹的军舰,张牙舞爪的龙虾,童话中神奇的芦笙……补碗人只要“嘟噜噜”、“嘟噜噜”地一吹,我的童心就神癫癫,晕糊糊的了,却又十分地新奇舒服。许多年之后我才认得,那水烟壶上的装饰是非常名贵的错金错银工艺,刻的是西周青铜礼器。补碗人叫他的水烟壶为“我的扬州老弟”,想必是出自明末清初之际,驰名中外的扬州制铜器的名家之手。

紫砂茶壶和水烟壶,必是补碗人的心爱之物了。他忙活的时候,这两件宝贝,就一左一右蹲在工具箱上陪伴,俨然是他忠实的宠臣。但我知道补碗人还有其心爱的:他的一对工具箱。

工具箱不像补碗人的两件宝贝那般精致,只是在四角包了铜皮,接缝处订了铜角钉,漆了乌亮的土漆;每只长约尺许,宽约五寸,高约尺五;各有四格抽屉,加上面有寸半高的围栏,共五层,每格抽屉内都是城市模型样错落有致。在我们孩童看来,那两只工具箱,简直就是两座迷宫,是强盗藏宝的两座幽深神秘的山洞,是隐去了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原始森林,是沙漠深处藏匿的最富有的古堡……总之,是完全值得派一支探险队进去的!当时我甚至觉得:就凭它们所蕴藏的内容,只要有人请做,补碗人乐意,就能做出飞机大炮火箭,就能打败大人们说的,美国杜鲁门的新式武器!

茶瘾烟瘾过足,那些现找出来的等着修补的物件,已在补碗人脚边排好了。这时,孩子们就开始了第二次嚷嚷:

“补碗爷爷给我敲个哨子!”

“补碗爷爷给我锤只小铲!”

乱哄哄地闹个不够。

补碗人把身子往后仰着,笑得眯缝了眼,大铜架眼镜滑到鼻尖,两颊现出凹陷的月牙弯,尖尖的山羊胡跷得平行并急促地颤动;连黑瓜儿皮帽上,那点绿白相间、指甲大的玉片帽正,也索瑟起来。他把手绕到头顶,十指盘缠地搭成天桥,小头在天桥下拨浪鼓样左右顾盼,连声尖细地叫着:

“都有!都有!先忙活路,后玩耍!”

“都有!都有!先忙活路,后玩耍!”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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