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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鲜的火车
旋复

在朝鲜,据说是没有列车时刻表的,一趟车从哪里到哪里,在哪些站上会停,几点到站,完全没有规律,这对像我们这样有固定的时刻表的文明又严谨的民族,似乎是野蛮而不可想像的。但是对于朝鲜人民来说,它也造成了他们对事实的经久而精确的体认和从不盲动的庄严品格。

金花大婶是个经常出门的人,每一个月,她都要背手工织的毛毯,进城里卖掉,每次还有一个袋子,里面是顺便捎给女儿的高粱米或自家做的带枣的蒸糕,有时候也会是条金花大婶给她做的鲜的裙子——这种顺便一年四季都未曾间断,以致每次当金花大婶说“孩子这是我顺便给你带的”,她女儿总是说,“亲爱的妈妈,我看不出顺便和不顺便有什么两样”。但对于本身就住在城里远不用经常坐火车到另一个城里的她来说,那种两样是不好看出来的。

往往动身的前三天甚至一周,金花大婶就得把东西收拾好,预备好各种东西在她身上的位置,背上背毛毯,左手拎带给女儿的袋子,留更有力气的右胳膊,腾出来夹铺盖卷,最后是口粮和一小块香皂,香皂装在口袋里,吃的东西直接挂在脖子上——金花大婶从来不让人送她去火车站,也不能骑车去,因为火车站没有存放的地方,即使有,也不会允许存放得太久。当所有物品在她身上都找到自己的位置的时候,她就出发了。火车站离她们家有十多里,需要走一段又硬又干净的土路和一段很宽的柏油路,穿过另一个镇子和另一个镇子的棉花地,一路上金花大婶可不寂寞,太阳照出来的棉花地和路,总让她既忧心忡忡又心事浩渺。

金花大婶赶火车从来都带穷人惯有的自得其乐的神情,也不念叨运气的事——那是来的更早的人的运气。她总是先在候车室找个地方把铺盖铺好,然后就拥坐在被子里,舒舒服服地躺,难得这么轻松啊,金花大婶想生活的甜头,就开始吃起东西来,她吃的不多,但因为等待的时间极没准头,所以食物总要么是不,要么是带多了,不的时候她就吃她带给女儿的蒸糕,一次等了一周,她把蒸糕都吃完了;多了的时候就分给那些来得更早的人。候车室里满满都是铺盖卷,而善良的朝鲜人,最后总能使平均下来的食物刚好吃。这次可千万别不啊,金花大婶念叨,毕竟今年粮食收成不好,前两天听广播,有人因为饿晕了,从公车上摔下来死了,因为咱们的公车是没有车门的……当然有车门也不好,人家老说在中国,车门还常常夹死人……

当金花大婶等了一天,骚乱的候车室开始安静下来的时候,她用那一小块香皂洗了脸,就睡觉了。可刚睡,她就被人吵了起来,原来一个瘸腿的老头带的货物被偷了,他大声嚷要搜搜他身边的几个人——一个是金花大婶,一个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一个带目的地地址的牌子的小姑娘,另外还有一对卖土豆的年轻夫妇,一对躺在一床被子里的鬼鬼祟祟的中年男人。

先是那个多嘴的小姑娘开口了,她嘟囔说,妈妈把我交给你们,可不是让你们搜我的东西,再说,我连要去的地方都不知道呢,你们说,这也太奇怪了,别的不说,等来了火车,我这新做的被子还不是得送给你们,等到了城里,那条最好看的街,叫什么来……她把手边那个很小的布口袋搂到了怀里,撅嘴,用手一边绞右边那条歪歪扭扭的辫子,一边还在念叨牌子上地址……人们这才看见她的一只手长了六个手指。

瘸腿老头很烦恼地打断了她,他朝金花大婶,说,老人家,你说这是从那里说起呢,难道我们不也是要到城里去吗,又有谁是一身轻便地呢?

是啊是啊,金花大婶扫了一眼她那一堆东西,还有那对夫妇的几个土豆筐,光这些,简直就可以塞满半个车厢。倒是那个年轻的小伙子和那一对鬼鬼祟祟的中年男人,都只有一个箱子,上面都上一把自制的木头锁。

又不是光我有东西,小姑娘叫了起来,妈妈也是,都不知道要干什么就让我自己去城里,怎么不让弟弟去,他们平时比我还厉害呢?

哦,怎么个厉害,偷东西厉害还是吃东西厉害,瘸腿老头狡猾地说。

你到底丢了什么了,那个小伙子一直听他们说话,问道。

老弟,说出来,这东西你都没见过。老头压低声音,瞧了瞧候车室里别的人,用手比划了一下大小,像个盒那么大。

躺在一床被子里的两个中年男人一起吃吃笑了起来。疯子,那件我们都没见过的东西,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去,你们没见过的东西多啦,弄来的地方,当然也是你们没见过……

哈哈,他们俩这次大笑了起来,我们没见过的地方,哈哈,难道是娘们的两条腿之间,裤裆里来的,那那东西可就神啦。说话的那个拍大腿,笑得仰了过去,不说话的那个掐他的脖子,边笑边吐了口唾沫。周围的人看他们奇怪的样子,都大笑了起来。惟独那个小姑娘还在嘟囔她自己要说的。

金花大婶正笑得合不上嘴,身边那个年轻的小伙子忽地一下站了起来,住嘴,你们这两头猪!

旁边的人都静了下来,只剩下那个多嘴的小姑娘嘟囔的声音……我就知道不好找,还是第一次去,又不是去卖东西去,到了市场找到那个红脸蛋子的老光棍就能回来,当然了,弄了钱谁都高兴,弄不来又要吃炒面糊,好多次弄了也还是吃那个,崔中成舅舅后来也不拿饼干……对了,那条街叫什么来……

别瞎嘟囔,你这六个指头的笨蛋!小伙子又吼道。多嘴的小姑娘看了他一眼,她把她的布口袋掖进了被子,就躺那里了,把脖子上的牌子也摘了下来,摘的时候,多出来的那个指头——长在右手的拇指边上,把给绊住了,她费了半天劲,把绕了下来,然后盯上面的字,装模作样地念,古里街莫哈哈路……。

六个指头又不识字的笨蛋!小伙子把头扭了过去。

听我说,一直没开口的土豆夫妇挪了挪压脚的土豆筐,那男人好像有气管炎,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张了几次嘴才最终喊出来,咱们可不能不管,以前咱谁没碰上过这样的事情,还不是一样这么多人,就别这样了……他看金花大婶肥大的身躯,金花大婶撩起衣襟正在擦汗,露出了一一的肚子。

我可是有心脏病的呢,金花大婶说,不过我可不是说我例外,只是您想想,我的心脏在胸腔里像个西瓜那样……

我奶奶的也是,多嘴的小姑娘又开口了,不过您和她一样,胸脯都像一个大号的水桶呢,那心大点,也没关系,她以前也老说怕心把水桶出口子来,所以妈妈每次都叫她少吃点,省得……那您一顿饭吃多少?我奶奶能喝下一锅稀饭,可她说她好几年都没喝饱过了,所以这几年她觉得里面倒是越来越松快了,您看,您也该少吃点。小姑娘打了个哈欠,终于有点说累了的意思,闭上了嘴巴和眼睛。小伙子帮她盖上了被子,拿起那个牌子,看了一眼,扔进了垃圾桶。人们看那个牌子,摇了摇头。

我说,你到底丢了啥玩意?金花大婶挪了挪屁股,又打开了口粮的袋子,抓了把面团塞进了嘴里。小姑娘的劝告刚好让她想起了已经瘪下去的肚子。老头顺势也从金花大婶的袋子里抓了一把,随后,金花大婶就把袋子重新系上了。

火车肯定马上就来了,老头盯那袋子上的蓝花,有几朵被油浸成了褐色,像一块锅底的锅巴,他又禁不住把手伸了过去,想把那块锅巴抠下来,金花大婶说不能抠,他又把手缩了回去,说,我在这里已经等了五天了,咱们的火车可是有准头的呢。当然我也有等过七天的时候,可那次火车开得比往常要快呢,没到第二天中午,就到了城里……

那牌子上写的到底是哪条街呢,土豆夫妇问。

长安街,北京最宽的一条街,以前我家的邻居是个教授,他去过那里呢,说那条街,啧啧,那大理石铺的,那灯,那两边的楼房,楼房里的人都穿绸缎,吃以前皇帝吃的菜,一个菜要仔细地做上三个小时哪,都是秘方,能治百病哩。

人们瞧了瞧小姑娘。都没说话,那对鬼鬼祟祟的男人咧嘴,相对一笑,其中一个说,那可正好啦,给我们做女儿吧,有个女儿总比没有啊。说完,他们又哈哈大笑起来。那一个男的翘起手指,边笑边说,那样,我可要学织六个指头的手套啦!说完,他们笑得更欢了。

小伙子看他们笑完,冲过去就给了那个先说话的男人两个巴掌,两个男人都站了起来,三个人扭做一团,劈里啪啦地,最后小伙子被压在下面,站起来的时候嘴角流了血,金花大婶站起来,扶小伙子,用她的衣角给他擦了擦。小伙子冲他们吐了一下:呸,两个蠢猪!这下,两个男人又冲了过来,推搡,三个人都在咧咧,两个蠢猪!小贱犊子!两个狗娘养的蠢猪!你这个他妈的贱犊子……

金花大婶退了一步,跌坐在她的被子上了,呼呼地喘气。这一闹,小姑娘揉眼睛醒了过来,她瞧三个人在她头边推过来扭过去,不解地问,到哪了?到那条街了吗,我的牌子呢?她大叫了起来,我的牌子丢了,天啊,你们谁偷了我的牌子了?

三个人停了手,各自回到了各自的铺上。小伙子的鼻子里又流血了,他抹了一下,又流了出来,只好去了卫生间,洗完回来的时候,他觉得更加孤独了。而金花大婶,已经钻进了被窝,但还睁眼睛。

这下好了,你和我都丢了东西,小姑娘冲瘸腿老头说,可是不管你丢了什么,都还能到城里,我就不一样了。

实际上,我的腿是瘸的……

那你的腿是怎么弄瘸的呢?我家的邻居老头也是瘸的,他在木锯厂干活,他干的活可神啦,一根老粗的木头——跟口水井那么粗的木头,从一头装进去,就会从另一头出来整齐的木板,刨得光溜溜的,上头,就是那跟房子一样大的机器上头,木头屑飞得满天都是,他那工厂里头啊,整个就像个打麦场,灰蒙蒙的,雨都落不到地上来,下的都是泥球球……我说你那腿是怎么瘸的,他那是一天下雨的时候,眼让泥球球给糊住了,没看清,木头把腿给压断了……

我也是被木头给压瘸的……

那你也在木锯厂工作喽。你肯定认识他啦,他身子大,头又小又尖,眼珠子凸凸的,我们有时候叫他蛤蟆大爷,你可真该见见他,他的胳膊腿也都像蛤蟆哪,瘸了腿就更像啦,不过现在你见不到了,前两天他被抓走了,因为他把捡来的一个盒子给悄悄卖啦……

瘸腿老头咳嗽了起来,喉咙里咕咕响,然后站起身,去卫生间了。

谁知道他丢了嘛玩意,吵吵嚷嚷的。金花大婶翻了个身,面对卖土豆的那对夫妇说,那对夫妇靠土豆筐,都在挖耳朵。男的说,也是,估计也就是几个土豆的事,可怎么,咱们也不能不管,谁没个这样的时候呢。不过要就是几个土豆的事,他从我们筐里随便拿就是了……

正说,那老头愁眉苦脸地走了过来,对那对鬼鬼祟祟的男人说,可真是从裤裆里来的东西哪,刚才在厕所,一个人刚解开裤带,扑嗒一下,一卷东西从里面掉了出来,掉沟里去啦,转眼就沉到底了,哪里找去,我刚想起来,我上回去的时候就听见当一下,敢情是我那东西也掉下去啦,当时我还以为是谁的屎橛呢,唉呀呀,不知道那掏粪的会掏出多少好东西来,我可是不上火车啦,等吧,哪天一掏粪所有丢的东西就都能找到啦!

其他的人,听了这个,都笑起来了,那你就等吧,到冬天厕所不臭的时候,掏粪的就来了。

小姑娘听了这个,又叫起来了,我可是没去厕所啊,怎么我那牌子也不见了。

别是写错了吧,土豆夫妇问金花大婶,见没人答话,他俩看了看外面已经昏暗的天,通过候车室门口,恰好可以看见广场上的那面旗帜,旗杆永远都那么直。过了一会儿,火车来了,于是他们都开始把东西吊在身上,上火车。一般来说,火车会在这里停上两三天,以便使火车到站的消息能传遍方圆十里,火车也不断地鸣笛,召唤那些正在家里准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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