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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捉鱼打鸟吃桃子
彭飞

我提汽枪往北头走,我妈一路小跑紧跟,我俩都显得特别兴奋,三步两步就到了大大家。大大坐在廊阴里喝茶,见我来了也不说话,只微微一笑,然后就把嘴往天空努了努。准确地讲,他是朝头上努了努嘴,他头上不是天空,而是他家二楼阳台的楼板。但我还是明白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我下面要做的这件事已经得到他俩的同意,就算不同意,至少可以说默许吧。

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我一头钻进他家,上了楼梯,一路遇到的门跟往常一样,要么开,要么虚掩,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进入二楼东房。床上躺一个人,我冲过去把她的头从被子里拎出来,没错,是嫂子!她迷迷糊糊地摇晃脑袋,使我马上想起今早到河边洗脸时从水里捞出来的死猪头。我左手提猪头,右手抬枪,端平,贴近,就像平时打鸟那样放了一枪。嫂子额头马上裂开一个洞,血不停地往外窜,红红的,汩汩的。我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那些中弹的死鸟可不是这样的。它们全身只有一点红,伤口掩藏在红里面,只有那么一点血,像快要凝固的油漆把几缕乱毛粘在一起。只有那么一点血,才不像嫂子这样呢,哪会这样?你又不是水泵,永远流不完。

我不知道下面该怎么办?感觉到后头有人,回头一看,是我妈。她一声不吭,很庄重地看我,那样子就好像发生了天大的事情一样。她慢慢走到床边,仔细研究了半天,不知是研究血还是我嫂子那张脸。那张脸我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以前很熟的一张脸,现在简直已经不大认得了,就像陌生人的一样。我妈终于不再研究,她用手探了探那张脸的鼻息,得出结论似的跟我说,死了。

我这才松了口气。刚准备坐下来歇歇,我妈把我往外拉,很急地催我,快走啊,呆子,你杀人啦,留在现场等别人抓啊?我一下子清醒过来,晓得事情不妙,脊背上起了一层油。我妈拖我胳膊的手也油油的,我边跑边喊,妈,你轻点儿,我的枪快被你拽掉啦!

大大在小桌上摆好了棋,见我冲下来,笑嘻嘻地喊我下。我本来就不想跟他下,再加上这事,更不愿意了。但我不敢说不愿意,我怕他问为什么不愿意。我说坐这儿下有什么意思,要下咱们到桃园去下。我下棋不是大大对手,十个我也下不过他,但我愿意到他家桃园下,为什么呢?有桃子吃嘛,边下边吃,一盘棋可以干掉十几只。大大心里虽不乐意,但赢棋的快乐毕竟不是几只桃子能代替的,所以时不时也忍痛两全其美一把。但今天我是看准了,他舍不得带我去,为什么呢?现在还没到桃子全面成熟的季节,放眼望去,桃园里青果纍纍,只有那么几只早熟的红扑扑地挂在那么几棵不起眼的树上。虽说早晚都是个挨吃的命,但在大大眼里,这几只提前觉悟的可金贵啦,要留给我嫂子,旁人哪能动得?我大大跟他媳妇的关系,大家又不是不知道。果然,大大憋了半天,终于不肯答应:

就在这儿下,我让你卒马炮,还行?

要么不下,要下去桃园。到桃园多惬意!这儿楼板吊在头上晃晃的,心里不踏实。

下不过找理由。不下拉倒,我自己跟自己下,楼板它松它的,我就不相信,它会掉下来!

我不敢再囉嗦,闷头往家走。一路上就不停地跟我妈絮叨,到家还是念念叨叨个没完。怎么办,我惹大祸了,公安局的人就快来了,怎么办,怎么办?我妈说你嘈死了,把人心都嘈乱了。我说心乱是不是就是跳得快了?我的心是跳快了,我都能听到咚咚的声音了。我脑袋瓜里头怎么这么静呢,除了咚咚的声音,什么都没有!我妈坐到凳子上,叹了口气,说,小伙啊,事到如今,我也没的好办法了,你赶紧逃命去吧!我两腿发软,能逃到哪里去啊,逃来逃去还不是在一张通缉令下面转悠。我妈说,我早注意到了,你身份证上的照片拍得早,跟你现在一点都不像,放心吧,到外头没人认得你。说,她就往楼上走。我快要哭出来了,赶紧跟上去,就好像我妈真是救星一样。

到卧室,我妈朝床上指了指,行李已经给你收拾好了,就这么多,少点好,轻,不重。我的脚再也支不住上面的身体,一下子倒在床上,头撞在那堆床单包好的行李上,嗡嗡作响,既想不了,也动不了。我妈见我实在不可救药了,摇头叹口气,坐到门口重新择她的棉花去了。

我慢慢睁开眼,看到妈妈坐在阳台的窗户下面,阳光照她的手,她的手在洁白的棉花堆里闪烁。我看那些被阳光照亮的棉花,心里竟有点暖烘烘的。生活还是这么美好,为什么突然把我抛弃了呢?刚才还是在这里,还是同样的位置,我妈坐在窗台下择棉花,我躺在床上。什么都没有发生,生活还是那么美好。我妈让我帮她择棉花,我才懒得干这种妇女干的活儿。我喜欢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干,要干就干捉鱼打鸟这些有意思的事。我妈拿我没办法,就跟我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她又说到了以前的苦日子,听得我耳朵都生老茧了。以前做媳妇的多受气哦,做要做得多,吃要吃得少,既勤劳又勇敢,哪像现在的小媳妇?不晓得哪里来的好福气,不是她在养小孩,是她把自己当小孩养。田里的活计从来不问事,饭倒要烧好了送到床头去,像你嫂子,太阳都晒到屁股了,她现在还仰在床上睡得不愿醒呢!我说妈你择你的棉花吧,别人家的事要你烦神?你以后要添个好老婆,我跟你爸没有你大大那样的肚量,什么东西看不过眼的我们可忍不住。我一下蹦起来,你们到时忍不住?我看我现在就忍不住了,把我的汽枪拿给我……

现在,还是在这里,还是同样的位置,我妈坐在窗台上择棉花,我躺在床上,像砧板上等待下锅的鱼,万念俱灰。过不了多久,我家门口的晒场就会挤得站不住人,都是熟脸,但他们看我的眼神就跟不认识似的。我不认得的是那几个穿绿衣服的人,他们将从人堆里跨出来,用亮的手铐把我铐走。此后,我将被绑在一辆拖拉机上,穿行于大街小巷、乡里桥渠,我的哭喊将被拖拉机破破烂烂的声浪所掩盖,这样路人会误以为杀人犯竟是一个哑巴,从而大大助长他们看热闹的兴头。到最后,免不了的啦,我的脑袋也会被子弹击出一个洞,就这么很简单地死掉。

妈的,早知道杀人这么简单,我就不杀人啦!

我妈忽然想到什么,停住手中的动作,说,你还听人说过,这两天在别桥镇发生的事啊?

甚事?

你真不晓得假不晓得?

真不晓得!

现在外头都传得飞起来啦!你还真不晓得?西湾庄上有个陈浩你晓不晓得?

不晓得。

陈三你总记得吧?上年来我家喝过酒的,喝过酒跟你爸下河偷鱼,差点淹死的那个老头儿!

有印象。

陈浩就是他儿子。

怎么了?

他杀了人啦!

陈三杀的还是他儿子杀的?

陈浩杀的。

真的假的?

真的。

杀了哪个?

赵西。

不可能吧?就是那个痞子阿西?

一点不假,就是那个开出租车的阿西!陈浩也是个痞子,他老子就不是好东西。现在外头都说,是西湾庄的一只猛虎杀掉了别桥镇的一头恶狼,公安局的人顶高兴。

怎杀得起来的?

陈浩以前是西湾庄出了名的痞子,这两年学了好,在南京打工。前几天夜里,他从南京家来,在别桥搭上阿西的车。两个人在车上不晓得说了什么,陈浩光了火,从后面捅了阿西八刀,当场把他捅死了。一摸阿西的口袋,笼统才八百块钱。陈浩心里窝囊,下车就往家跑。跑到家,他老子陈三看到他衣服上的血,一问,晓得惹了大祸。这个老东西,你晓得他干了甚事?

甚事?

他说小伙啊,以前你也惹了不少祸,但从来不曾惹这么大的祸啊!这次家来,爸爸也不问你要钱,我这里还有三千块,趁人不晓得,你赶快回南京去吧!父子俩怕车子离家近受人怀疑,趁夜色,又赶到出事地点,准备开车子把阿西送远,要真的能送到西天才好呢!偏偏两人都不会开车子,陈三以前开过大队的拖拉机,勉勉把车子发动起来,开了三五里,不晓得心里慌还是实在开不起来,车子到秦舍时斜到路边的一个砖头堆上,熄了火。幸好是夜里,路上没有人,两人就慌慌张张地分了手,一个回家去,一个上南京,神不知鬼不觉的。

那后来怎晓得是陈浩杀的呢?

怪都怪陈三这个老东西,以前农业社的时候数他最精,这次精过头了。他小伙杀人那天晚上的衣裳他舍不得扔,都洗得干干净净地挂在屋前晒,邻居起了疑心,他儿子连影子都不曾家来过,晒这么多衣裳是什么意思?到上面一汇报,马上把陈三叫过去查问。陈三又不识字,哪里是公安局的对手,三言两语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了。

陈浩还抓到了?

那还用说?昨天押在拖拉机上游了一天,旮旮旯旯儿里头都游遍了,路上不晓得多少人在看呢。今天下午听说在西湾小学开公审大会。不晓得真的假的?

听到这儿,我鼻子一酸,眼泪直往下掉。妈呀,我是不是真的杀了人啊,我现在是不是就跟陈浩一样啦?

嗯哪,公安局的人怎么还没到呢?我妈想了想,突然恍然大悟,现在肯定在开大会,公安局的人都在学校,还没顾得上这边!

难道我到现在还没有暴露?

我赶紧爬起来,扒在窗户上朝后看。大大已经不在门口了,他家锁了门。门前没有一个人。紧挨他家山墙一直往东延伸的砖头路上也没有人。砖头路南边是大块大块的田地,田里头倒是疏疏落落地站了几个人,都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这到底怎么回事?实在搞不懂!

把目光收回来的时候,我意外地瞥见郝民扛鱼网,已经走到我家屋后了。要在以往,我早就跑过去跟他会合了,但今天不一样啊,就算心里想去,两条腿早软得走不动路啦!我赶紧把头缩起来,听见郝民在楼底下跟我妈说话。我妈气呼呼地说,你问我我问哪个去啊,从早上到现在就没见到个人影儿!真日鬼了,我也一天没看到他,他能去哪儿啊?这是郝民的声音。接就听到鱼网在地上拖的沙沙声,越走越远,越来越小,以至于无。郝民本来喜欢把鱼网扛在肩上的,肯定是找不我,一下泄了劲,扛不动了。

本来,这些天到下午三四点钟太阳不晒人的时候,我就跟郝民到水渠里捉鱼去。郝民是胆小鬼,他总是鱼网拦在水渠中间,让我从水渠两头往中间赶。我才管不了那么多呢,把鞋一扔,就赤脚趟水,沿狭长的水渠把鱼往前猛赶。水渠里什么都有,草根啊、淤泥啊、砖块啊、狗屎啊、人粪啊,什么都有,踩到瓷瓦片或者水蛇是难免的,也就冒点血的事,在家躺个上午,下午还能接干起来。捉到的鱼两人平分,我好像有点吃亏,但大人不计小人过,无所谓的啦。

妈的,真后悔得要死,我为什么要杀人呢!妈的,刚才是不是在做梦啊?真要在做梦该多好啊,杀了人都不要负责任。

真要在做梦该多好啊!我跟郝民捉完鱼,天也就将近黑下来。我们顾不上吃饭,带汽枪和手电就往竹林赶。快到竹林的时候我们停止说笑,放慢手脚,蹑手蹑脚地钻进去。林子里静悄悄的,鸟雀们都在睡大觉,白天它们吵太凶了,到夜里累得一点声音都没有,连鼾也不打一个。郝民打开手电往上照,照到的鸟雀彷彿置身舞台,它们静卧在一道雪白光柱的末端,身姿显得刺目而轻盈。嘿嘿,这是它们最后的演出。我举枪瞄准,一枪干一个,弹无虚发。以前我们喜欢到陈幺奶奶屋后打鸟。她家屋后树多,什么槐树、榆树、楝树、沙枣树、钉子树,还有好多叫不上名字的,高高低低,粗粗细细。树多招鸟,特别是白头鸟,一天到晚唧唧喳喳的,不打下几只心里烦。陈幺奶奶看见我们就叹气摸心口,她怕我们偷吃她家的沙枣,但她嘴上不这么说,她说,白头鸟是好鸟,你们把它打下来,到晚上太上老君会来找你们的。我们本来确实想打鸟的,但她囉嗦来囉嗦去,我们就只吃枣不打鸟了。不过三两天的工夫,枣就吃完了,我们也不好意思再去,就换个地方到竹林打鸟来了。

下面总可以啃鸟腿喝老酒吧!嗯,不急。搞了半天,水还没喝上一口呢,不如到桃园摘几个桃子润润嗓子。不好吧,总共才熟了那么几只,摘掉了你大大会晓得的。怕什么?他晓得又怎样?他晓得是哪个摘的啊?哎,走,快走嘛,有事包在我身上。

妈的,真要在做梦该多好啊!我看看窗外,天色已渐渐暗下来,夕阳不在我目力所及,但我能看到它把万物笼罩在一片金黄的光芒里,陡增我对人世最后的留恋。我注意到茶几上多了一碗肉,正冒热气。是早上从河里捞上来的死猪肉,有点发臭了,中午我一筷子都没动过。现在我妈又把它热了一下。我鼻子又是一酸,抬眼见我妈还坐在窗台下劳作,她的脸浸没在金黄的光辉里,显得无比安详。我的眼泪再次落下来。妈,原谅儿子的不孝吧,这辈子不能报答您老人家的大恩大德,来世定加倍偿还!妈,永别了!

我大口大口吃肉,很快就见碗底。一点味道都没有,我将空碗一摔,再次扒到窗户上。我想事情迟早要了断,我嫂子的尸体总该被发现了吧!抬眼望去,果然不出所料,只见大大家门口人头攒动,看样子很多嘴在说话,但听不到声音,几只狗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的。事到如今,反正豁出去了,我要最后看一眼这无比美好的人间。放眼远望,只见炊四起,家家户户唤狗归,在那条长长的砖头路上,慢悠悠晃来一辆三轮车。它从黄昏深处一路跑过来,在红砖青藤、狗之间出没,彷彿一道夺目的光缓缓穿透这个傍晚的宁静与喧嚣。近了,更近了,终于看清人脸,那骑得起劲的正是我嫂子,车斗里躺的是我哥,盖一条红棉被,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就在这时候,楼下有人疾声唤我妈,听声音,是我姑妈。

门锁得铁桶似的,还有人在家啊?

在楼上择棉花呢。我妈高声答。

你还有心思择棉花?哥哥出事了!

出什么事?

他一个人坐在廊阴里好好地摆弄棋谱,不曾想到楼板会从头上掉下来,把他扑在里面。我看人肯定没用了!

刚刚我还劝他注意,注意,他就是不听,这下惹祸了吧!

是哎!他这个人别的都好,就是固执,你看看,固执到最后,把命都送掉了。唉,人是假的,命是真的啊!你家汽枪还能用吧?

能用。

借给我用一下吧。

谁用啊?

丫头家来了。

啊!咪咪从南京回来啦?

唉,不好意思跟你讲啊,带了个人一起回来的。

哈,丫头大了,是好事,省得你烦神!

他男朋友喜欢打雀儿,她不晓得哪里来的劲,催我来借汽枪。

男朋友人怎么样?

唉,西湾庄上的陈三你认得吧?

认得!

不瞒你说,就是陈三家的小伙儿!

陈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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