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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里的气味
李妙多

在这尚未完全转暖的初春傍晚,敞夹克衫的男人无畏地蹲在风口里,呆呆地望女人。他一直没有作声,两手垂在一抖一抖的膝盖上。不知道有多久了。她盯手里握的报纸,胸口起伏不定。有人从她身边擦过去,她就像根禾苗一样随重力晃荡了一下。她是不是太瘦弱了?但她的腰杆还挺得很直。

他有点不耐烦,倾斜身体,把重心从左腿移到了右腿,并且从左边的裤兜里掏出来。他摇了摇盒。现在他有点怀疑,这个女人刚刚是不是说过要他去收她家的废纸箱子。

“今天是星期六吗?”

“就是了。怎么的?”收纸箱的男人来了精神,他把盒又塞回了裤兜,眼巴巴地望她,盼她能彻底醒过来。

女人恍然大悟般地出了口气,点了点头,一眼也没看他。

“跟我来。”她终于收起了报纸。

女人的房子不大,从客厅可以穿过卧室望到阳台。每间房都堆了大小不一的纸箱子,有一些因为装过太多书而被拉扯得破烂了。阳台上斜摆一台洗衣机,洗衣机罩在洗衣机盖上。天花板上横拉了两根铁,上面缠绕扭得结实的十来根塑料绳,垂到半空中。有一些绳索里套了衣架,挂了衣服,有一些却是空的,随风乱晃。非这样不可,如果直接把衣架晾在铁上,阳台的护栏不高,宽度也不,风大的时候,衣服一定会飞出去的。

这是女人搬来的第三天。她已经为生活在这里做好了准备。厨房和洗手间早就打扫好了。书全都摆上了书架,有点挤。衣服好放进了柜子,也有点挤。地板昨天擦过,现在脏兮兮的,留下了纸箱边缘的印记。

女人蹲了下来。她望脚尖前不规则的灰色方框,直到大腿发麻,连眼睛好像也有点发麻了。

然后她用脚掌支起身体的重量,开始一点一点地往方框里蹭。现在,她整个人都在边缘模糊的方框里面了。就算一屁股坐下去,那面积也是足的。可是她扶住了脚后跟,抬起屁股,逐渐踮起脚尖来,就像有水正漫进方框里来那样。这时,她在一座灰色的岛上。灰色的岛摇摇晃晃……

她终于站起身来。拿了扫把清理那些灰尘和痕。她想起那张报纸。事实上她一直没有忘,但直到现在她才想再看看。

然而报纸不见了。它和那些留下一地灰尘的废纸箱子一起,被收走了。

女人躺在床上,紧挨墙,向右侧卧。过了不多久,她感觉到左边大腿的外侧游动一股清的气柱或液体,迅速地将麻痹传遍了整条左腿。她本想立即睡过去,但显然不成功。她最终以这个冰冷的姿势扼制住了逐渐发热的头脑,陷入了假想中的睡眠,或者是,睡眠中的假想。

这时也许会有人来敲她的门。铁锅推销员,邮递员,捡到掉落的内衣的楼下邻居。或者那个收废纸箱子的男人,他会把误拿的报纸送回来。如果是这样,无论是几点,她都一面睡,一面等。除非那男人把报纸拿回了家,然后男人的老婆用这报纸裁成小张,一小张包一颗蛋,装满一盒,琢磨该送到哪儿去。要不,那男人把报纸按顺序排好、磕整齐,殷勤地还给摆报摊的姑娘,她接了报纸,回报他一个白眼。或者那男人在下楼梯时摔了一跤,报纸连同纸箱飞了出去,他了几口娘,把纸箱子一个一个捡回来,脚底来回踩那份报纸,踩一条飞机失事的消息:从莫斯科到本市。无生还者。就发生在昨天。

确定无疑,在废纸箱子男人的脚下,一架飞机坠毁。

车祸、被盗绑架、突发奇病、掉进下水道、酒精中毒、跟别人或者自己逃跑了……不到十岁的时候,她还只能想到这些,并且,那时在她的家乡,飞机这样的东西还离得很远。

那时,她的母亲比她更早就躺到床上去,侧卧,几乎将整个头都蒙到了被窝里。她只能看到她头顶的一窝头发,短短地鬈曲,还有她的背,像岩石一样。而她自己,不停地在翻身,不是肩膀酸,就是大腿麻。她闭眼睛,可是很快,眼皮就一点点地自己分了开来,像是磁铁的正负两极,合不拢。母亲自始至终一下也没动过。

她知道自己睡的时候身体会变得很轻,父亲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她抱到小床上去。可是母亲没有变轻,她睡的那半边床好像一直在往下沉。这说明她睡了还是没睡呢?她开始猜想父亲此时正在干什么,他不能回来,也许正在遭遇她想像不到的危险。他再也回不来了。那么母亲怎么办?她在睡梦中,什么都不知道。等她醒来的时候,父亲已经没有了。

她可以用一切代价去换取父亲回家。

父亲回来得不算太晚,她才刚刚睡,就被震醒。那时母亲已经坐起身,她的头发遮住大半个脸,一边吼叫,一边拍床。她听不清楚母亲说些什么,她吼了一句,停了两秒钟,又吼了一句,还捋了一把头发。

母亲整个身体从床上弹了起来,像头矫健的猛兽,她一边用手去抓父亲,然后她摔了下去,发出很大一声闷响。

父亲既然回来了,她就觉得心满意足。她假装睡了,这样她会变得很轻。

父亲从来没有出过车祸,也从没被盗绑架、突发奇病、掉进下水道、酒精中毒,或者逃跑,他只是经常晚回家、隔几天回一次家。有一天,他不见了。但他从来没有乘坐飞机,也没有掉到海里去。

早上,女人从新家里醒来。

女人搬到这儿来,为的是抹掉男人的气味,开始新的生活。这生活就和房间散发的气味一样,来自他人,大概是前任房客留下的,此时和她的财物(尽管不多,且没多少金钱价值)一起,尽力地塞满整套房间。

半个月前,男人去了东欧,一个星期前,按计划是在俄罗斯,前天(也就是星期五),他应该在返程的飞机上。报纸说,那架飞机掉到了海里。

如果男人乘坐的恰好是这趟飞机,那他的气味会浸润到海水里去,现在应该已经被稀释得无影无了。还有一小部分,塞在女人床底下一套打了包的日常用具里:牙刷、漱口杯、毛巾、睡衣裤、拖鞋、剃须刀。其余的,大部分的,在男人的妻子和女儿那里。

女人走出了门,到了昨天收废纸箱子的男人站的地方。他现在并不在那儿。从这里可以看到她在九楼的新家。她用两手在额前搭起棚抬头看。皱起眉,眯眼,牵动了嘴角的条朝下垂,像是被毒烈的太阳烤。实际上,这会儿还刮起了风,天上灰灰的一片,空中雾蒙蒙的。她看到阳台上系在绳子尾端的毛衣和牛仔裤,好像吸饱了空气里的水气似的沉沉地坠,心不甘情不愿地摆动了几下,内衣却险些飘出了阳台的边缘,那些衣架来回地撞到玻璃门上,女人好像听到了那敲击声,一点儿也没有玻璃的清脆质感。

此刻她很想去男人的家看看。如果他的妻子得知了他的死讯,会是什么反应?满地打滚、失声痛哭,还是冷静地承担起未亡人的责任?他的女儿还小,大概什么都不懂,也许被送到外婆家去了,离开她母亲的时候还会撅嘴眼泪婆娑,一副被遗弃的小狗的模样。她们会怎么处置男人的遗物?

女人不知道他的家在什么地方,只知道大概是西北方向,他每次从家赶过来的时候,需要花费四十分钟到一个钟头时间。以她原来的住处为圆心,以四十分钟到一个钟头的路程为半径,这个区域里住了多少户人家?在这些人家里,有多少户里有一位妻子和一个女儿?有几个男人乘坐了前天的飞机,又有几个恰恰好飞机掉到了海里呢?

她缓慢地走动了几步,斜穿过马路。事实上她自己感觉不到在移动,只是别人看起来勉如此。现在没有太阳,她指认不出西北方向。

她靠路牌站,拿出电话,拨到男人的办公室,电话里是忙音。

除此之外,就没有电话可以打了。他的家人亲戚,他的朋友,他的大学同学,他的画廊经纪人,她一个也不认识。男人过去谈起过他们的一些事情,说起过一些名字,她记住了其中几个故事和几个名字,可是现在,一个都对不起来。就像它们也随他掉到了海里,被海水泡得蓬蓬的,辨认不清,只散发出一点点咸味。

他们知道这件事情了吗?或许,他们会主动跑来,亲口告诉她,男人将搭下一班飞机回来。请你等。一定等。坚些。

再打了一个电话过去。接到的是位男士,他有一种独特的于心不忍的声音:“我们感到非常抱歉。唉。唉。”他想知道是哪位打来的电话,好向遇难者的家人转达慰问。

哦,不必了。

一条毛色脏乱的狗楞头楞脑地在路缘打转,它的女主人在马路对面耐心等候。女人一直看它好不容易横过了马路。

这里不合适放声大哭。

家里也不合适。那儿到处是别人的气味。而男人的气味泡在了海里,稀释得无影无了。的的确确。

等她稍微振作了一些,发现有个男人等在路牌底下,撩开单薄的外套,目不转睛地看她。他看到女人发现了他,突然咧开嘴笑了,眉毛和腿都抖动起来,抖动得很厉害。他的手伸向大腿内侧,使劲挠了挠,一上一下地。他急切地向她走过来了,两脚呈外八字。

女人把目光收回来,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快步回了家。

原本,是她要抹掉男人的气味。现在,男人被海水抹掉了。他的东西,当时没有扔掉,看来是为了现在悼念他而预留的。他走之前叮嘱过她,睡衣睡裤要洗一洗,漱口杯和牙刷先收起来,免得沾了灰尘,毛巾用得绒了,得重新替他买一条。就好像他们已经是多年的生活伴侣,而他随时会回来似的。事实上他们从认识到现在,也不过一年多一点。他也不知道,女人在他走后就搬了家,把他的东西卷了起来,塞在床底下,看不见了。男人抱了她,答应等他回来之后,会好好地商量出个办法。除此以外,再也记不得更多了,他最后有没有亲她,亲的是额头还是嘴唇,女人也不记得了。他根本不会有什么办法的。如果有,现在也已经浸润在海水里,稀释得无影无了。他在黑匣子里肯定不会提到这个。他们会把那张纸条交给他的妻子。或者只是传个口讯吧。他们甚至不一定能找到黑匣子。

她要去跟他告别吗?戴上墨镜,穿黑风衣,头发盘到头顶,像个沉痛而有所保留的一般朋友,和他的远房亲戚一起,在灵堂里向他的遗像鞠躬,然后走向他的妻子,再鞠一躬。她可以自称是他一位朋友的妻子,代替出远门的朋友前来致哀,如果是这样,她就不能说出一句对不起,而只能说,请节哀,好好抚养孩子,然后就不发一言地离开。这就是她所能做的。而对男人,她该说些什么呢?如果她在灵堂里哭起来了怎么办?

不,她根本就不想见什么妻子,她姓什么叫什么多大年纪长什么样子,她根本不想知道,也从来没打听过。最好把她当作是不存在的,最好把妻子和女儿都想像成是男人虚构出来的,为了维持自由而设定的骗局。否则她无法自如地和男人相处,现在更无法投入地回忆和悼念男人。她的思维就像披散在背部的头发,无法定在妻子、女儿、飞机失事或任何一件事上。

虽然房间里很满,可是哭起来的时候还是依稀可以听到回音。声音越来越大,她疑心隔壁的邻居都听到了。她得想个办法。

她拿了沙发上的一只抱枕,站起来深呼吸,慢慢地走到厕所里去。她把整个脸塞到抱枕里,挤压得它变成了薄薄的一片。一开始,她只是让眼泪不由自主地渗出来,等她发现完全听不到任何声音,就用尽全力地哭起来了,好像婴儿出娘胎一样的,发现了自己与生俱来但却是才刚刚掌握的能力。一旦开始,她就一秒钟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除了扁桃体的抖动,她感觉不到自己正像田里的一根麦那样摇晃。她的哭声很大,快要把自己撕破了,然而她听不见。就像淹没在海水里一样,再大的声响都被吸掉了,她的眼泪也混在海水里,不但没有被冲淡,反而有了海水的浓度和盐度。她没了力气,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靠阳台的玻璃门地响起来,衣架来回地敲击。这个季节的风有一股阴力,把那几根没有挂衣服的塑料绳子刮得七扭八歪地缠结在铁上,挂了衣服的绳子也绕到了一起。

女人搬了条无背的凳子到阳台上去。她已经哭了。

她先把衣架一个一个拆开,衣服还潮乎乎的。接她爬到了凳子上面,开始慢慢地解那些缠在铁上的绳子。她站得很高,大半截身体都超出了护栏,视野变得开阔了,可以轻松地看到外边的地面,隔的距离似乎不远。

她使劲抬起手,铁离她还有一段距离,不到缠绕在上面的绳子,于是她踮起脚来,晃悠悠地举手去捞。凳子突然晃了一下。开阔的地面也晃了一下,就在眼前,无比地逼近,彷彿一迈腿就可以踩上去。她实在无法想像海面。海水是冰的,像墨一样黑,显得比天空还要遥不可及,简直不像是真的。地面却要柔软、真实得多。踩上去不会像掉到海水里那么疼的。男人是什么感觉?也许等他的气味完全稀释在海里,就会变得很舒适了。

女人费了很多时间,终于把绳子拆解清楚。她站在凳子上,继续往下打量。她发现,阳台的角落停一只鸽子。

它面对女人,微微抖翅膀,还在判断眼下的情势。女人双手抓住薄薄的塑料绳子,一动不动地,与它对望。

终于,鸽子开始咕咕叫起来。咕、咕、咕,像是一只快没了电的钟。它就那么看女人,虽然有点畏畏缩缩地,却没有飞走,就那么迈小碎步,来回地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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