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 back
 
 

面 對 父 親

劉荒田

感恩節的午間﹐我正翻譯一個從網上下載的故事。書房外一片喧譁。妻子和丈母娘一起﹐邊看食譜邊炮製火雞。我在忍受碗碟的碰撞聲之外﹐還得隨時聽候差遣。“喂﹐過來一下﹐把烤爐的溫度和時間校好。”太太站在書房門口﹐威嚴地下達命令。平時她要是聽到鍵盤的滴答聲﹐不輕易來叨擾﹐但今天是閤家團圓的法定節日﹐按慣例﹐要努力感恩﹐我當了逃兵﹐道理上虧了。我在電腦前所以爭分奪秒﹐是因為過一會﹐親人都要來﹐弟弟和妹妹、他們的配偶和孩子﹐到時濟濟一堂﹐野小子們滿屋亂竄﹐更不能躲進小樓成一統了。

我在翻譯美國某城市一位夜班計程車司機的自述。故事太動人了﹕

20年前﹐我開計程車為活。一天凌晨2時半﹐我依約到達一個建築物的門前。夜深人靜﹐大樓裡一片黑暗﹐只有樓下一個窗戶亮?燈。在這種情況下﹐換上別的計程車﹐司機頂多按一下兩下喇叭﹐如果沒人出來﹐就開車走掉。不過﹐我知道好些可憐的人趕早班車﹐只能依賴計程車﹐我要是開溜﹐他們可能趕不上趟﹐於是我下了車﹐到門口去。我對自己說﹐那乘客說不定需要我的幫助呢﹐我對自己解釋道。於是﹐我敲敲門。

“請等等。”裡頭傳出蒼老的聲音。聽到她在地上拖?什麼重物。過了好一會﹐門開了﹐一個小個子女士﹐看模樣有80歲﹐站在我跟前。老太太穿?印花上衣﹐頭戴方形帽子﹐帽子上用扣針連?一塊面紗﹐活象從40年代的電影裡走出來的。她身後有一個尼龍衣箱。我環顧一下這家公寓﹐好像許多年沒住人﹐所有傢具都被床單覆蓋?。牆壁上沒掛鐘﹐廚房的櫃檯上沒有小擺設也沒有餐具。在牆角倒有一個紙箱子﹐盛?玻璃器皿和照相簿。

“勞駕﹐把行李提上車去。”老太太對我說。我把衣箱放進車後箱﹐回過頭去幫她。她挽?我的臂膀﹐緩緩地走下人行道﹐一個勁地感謝我﹐說我是大好人。我說﹕“我沒作什麼﹐我所干的不過是這樣﹕我要求人家怎樣對待我的媽媽﹐我就怎樣對待每個乘客。”

我馬上惦念起父母親來。父親最近害了重感冒﹐別的症狀好對付﹐咳嗽卻折騰得他睡不?﹐坐也坐不安生﹐叫苦連天。我開車送他去看了幾次醫生。醫生說﹐沒什麼大礙﹐只要不引起肺炎併發症就好。今天早上﹐父親在電話裡說﹐咳嗽輕了點。隨即他抱怨起同他們一起住的妹夫來﹐昨天說好的﹐妹夫開車﹐中午和他們一起到我家來。可是﹐妹夫臨時被在車衣廠當裁剪工的弟弟抓了公差﹐要在下午4點前把貨趕出來。父母親只好在家裡等。我以為﹐老人家來到這裡﹐也就是坐在客廳,要麼讀讀報紙﹐要麼斜靠?沙發打瞌睡﹐幾個精力過剩的小子到處蹦噠﹐哪得安寧﹐晚點來就晚點來吧﹗
我繼續翻譯下去。


“你真是個好孩子。”她說。

老太太上了車﹐把目的地告訴我﹐接?問﹕“你能不能穿過下城﹖”

“路可不近。”我隨即說﹐意思是不想她額外付車費。

“不要緊﹐反正我不趕﹐我這趟去的是Hospice(注﹕為垂死者設立的醫院)。”

我從後鏡注視她﹐她的眼睛含?淚花。她喃喃道﹕“我沒有親人﹐醫生說我的日子不多了。”

我沒搭腔﹐悄悄地把里程表關掉﹐問﹕“你要走哪條路﹖”

往後兩個小時內﹐我和老太太穿過了整個城市﹐她指給我看﹐她曾經在那棟大樓內當電梯操作員。我們開進一個住宅區﹐她告訴我﹐她和丈夫在那幢房子裡度蜜月。她讓我在一家傢具店的門口停下來﹐說這裡原來是個大舞廳﹐她在裡面跳舞時還是小姑娘。好幾次﹐駛過特別的樓房或者街角﹐她要我放慢﹐她坐在車裡﹐久久地沉默﹐凝視?暗處。

午飯後﹐父親來了幾次電話﹐一次比一次急。我納悶地想﹐人老了就難纏﹐又沒什麼要緊事﹐趕到這裡來干嘛呢﹖我安慰父親說﹐聚餐反正在晚上﹐再等一下吧﹗父親說﹕“不等了﹐你叫阿文來接。”我的兒子文躺?看電視﹐不想動彈。我離開電腦桌﹐打算親自跑一趟。然而對老爸有點氣﹐這麼一個有擔當的男人﹐脾氣怎麼變成小孩子呢﹖手頭的翻譯卻放不下。想好了折中的辦法﹐給在車衣廠忙碌?的弟弟打電話﹐問妹夫什麼時候可以收工。妹夫回話說馬上就好。我松了一口氣﹐在電話告訴父親說﹕“阿民現在去接你們。”

我還在翻譯。

到第一線晨曦灑下來時﹐她驀地說了一句﹕“我累了﹐走吧。”
一路上再也沒說話。目的地到了﹐低矮的房子﹐看樣子象療養院﹐駕駛道直通往門前的柱廊下面。車子一開到﹐兩個醫護人員馬上跑出門來﹐他們又慇懃又緊張的盯?老太太邁動每一步﹐他們早就準備好迎接她。
我打開車後艙﹐把衣箱拿出來﹐放在門口。這時老太太已經坐在輪椅上。
“多少錢﹖”老太太邊問我邊打開手袋。
“不用付錢。”我說。
“你要養家活口呀﹗”她說。
“我從別的乘客那裡賺回來就是。”我回答。
我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彎下腰來﹐擁抱她。她緊緊摟?我﹐說﹕“你給了老人一點快樂時光。”她說﹐“感謝你。”
我攥?她的手﹐好一陣才放開。然後﹐我走進熹微的晨光。背後﹐是關門的聲響﹐一個生命完結的信號。

三點多﹐樓下的門鈴響起來。我連忙下去迎接。父親病殃殃地拄?枴杖進來﹐後面跟?神情端肅的母親。我要扶父親上樓﹐父親把枴杖擱在樓梯口﹐說不用。自己握?欄杆﹐一步步地挪。81歲的父親﹐真得老到火候了。臉上不再有深刻的皺紋﹐老人斑所覆蓋的五官﹐重新膨脹起來﹐一似早已癟了﹐揉得皺巴巴的廢氣球﹐再次充滿了氣﹐平滑誠然平滑﹐輪廓卻是陌生的﹐晚年的懮患不聲不響地把相貌安排過一次。我遂驚覺﹐父親的肩膊傾斜﹐過去的中等身架﹐已經縮小四分之一。從背後看﹐父親拄枴杖站立的模樣﹐和祖父酷似﹐也是肩膊歪斜﹐不同處是祖父慣常所拿的是鄉間稱為“大碌竹“的水煙管。可以預測﹐我如果有幸活到80出頭﹐模樣也差不離--肩膊肯定是歪掉的。妻子早已這般預言。世代的傳承﹐在體形方面﹐如此昭彰﹐真是不可思議。

父親還在病中﹐心理較為脆弱﹐我不敢象往常那般放肆﹐輕聲請他坐下﹐問他喝點什麼。安頓好了﹐我回書房﹐繼續敲打計程車司機的故事。

這一天﹐我再也沒有接載過一個客人﹐我漫無目的地開?車子﹐腦袋一片混沌﹐幾乎無法說話。我想﹐如果老太太碰上一個壞脾氣的司機﹐或者一個急?下班。失去耐性的司機﹖ 如果我不載她跑這一趟﹐或者在接她前﹐只在門外按一下喇叭就溜之大吉﹐結果會是怎樣的﹖

回顧一番後我想﹕剛剛作完的這檔子事﹐在一生中沒有比它更重要了。我們總是費盡心機去追尋好時光﹐可惜好時光在手中時﹐我們不曾發現它的美麗﹐因為它被好些人裹在“微不足道”裡頭。

剛剛翻譯完﹐父親進書房來。平時﹐他看到我在忙﹐便不多說話﹐嘮完非說不可的話就離開。但今天不是﹐他在我背後的椅子上穩穩地坐下。我趕快把最後一段翻譯完。

一位老人﹐讀罷這個故事後說﹐人們未必記得你說了什麼作了什麼﹐但他們都記得你的言行讓他們感覺了什麼。

轉過身﹐和疲態畢露的父親說話。當然是說病。這幾年﹐父親的話題逐漸縮小﹐病成了中心。他本來很健壯﹐精力充沛﹐腦瓜靈敏。我21歲那年﹐他44歲。父子倆到40公里外的鄉村買“黑市”稻穀﹐每人用自行車運100多斤。路長不說﹐還提心吊膽﹐提防路上的關卡把穀子沒收。回到家﹐我累病了﹐躺在床上起不來。父親沒事似的﹐和弟妹們打草包直到半夜。臨睡前過來看我﹐說了一句﹕“骨頭太嫩﹗”從壯年到老年﹐他都硬朗。70歲上才右膝蓋嚴重磨損﹐導致肌肉萎縮﹐才進醫院換上一個塑料膝蓋。從此行走有困難﹐年來尤其嚴重﹐據醫生說﹐10年的保用期已過。他偏生就行動型的性格﹐坐言起行﹐風風火火﹐因此也格外憋氣。

“爸﹐我和你說多少遍了﹐不要給醫生折騰了﹐有確切的症狀才看﹐不然就不去。死生有命﹐怕得那麼多﹗”

“我曉得﹐我如今的狀況﹐是心臟科醫生害的﹐非要我服阿斯匹靈﹐吃得我的眼球出血﹐手腳的毛細血管出血。我不吃﹐他又說我的心律有毛病﹐照心電圖﹐照X光﹐折磨得真慘﹗”類似的話﹐每天他都對我唸叨至少一遍﹐我不敢打斷﹐只說﹕“那麼你吸取教訓﹐不要隨便找醫生﹐別以為跑診所是不揀白不揀的便宜。”我終於明白﹐父親迫不及待地來我家﹐是要撇開母親﹐和我說說體己話。

“我早就拒絕了﹐醫生真難應付。上午在甲醫生那裡量血壓﹐結果正常。下午到乙醫生那裡一測﹐高出20多度。乙醫生說危險。必須馬上服降壓藥。我是老鼠進風箱……”

“還有你媽﹐我不去她就在耳邊嗡嗡﹐一定把我弄到醫生那裡去。”父親說到和他結婚60多年的老伴﹐語氣的可憐﹐教我驚訝。上星期﹐父親抱怨母親徹夜失眠﹐要我說服她服安眠藥。我幾乎磨破嘴皮﹐舉了岳母和幾位朋友的例子﹐說明安眠藥的可取﹐也引用了醫生的權威結論﹐父親在旁幫腔﹐但母親堅決不從。我差點下跪﹐說你今晚試半片﹐為了我﹐好不好﹖母親搖頭﹐那種決絕﹐一似就義的仁人志士。後來﹐趁父親不在旁﹐母親才把原因說了﹕父親每晚起來小便七八次﹐服了安眠藥後﹐神志不清﹐沒走進洗手間﹐隨地亂撒。我對母親說﹕“亂撒也隨他﹐頂多是洗洗地板吧﹗總比你晚晚不合眼好多了。”

現在我才省察﹐母親夜夜不睡﹐是為了監視她相依為命的丈夫﹐怕他摔倒。犧牲自我﹐保全丈夫﹐已到病態的偏執。那麼說來﹐五頭牛也不能拉她回頭了。

“我沒法獨自出門好久了﹐到幾個街區外去買一份報紙﹐她也跟?。”父親長長地嘆氣。

“這也好﹐你的腿不好﹐萬一摔了真難辦。”我想起10年前他的唐人街的街上﹐失足跌進一個小坑﹐鎖骨脫臼﹐送到醫院急救。

“好是好﹐可是我不能到處走走﹐散心的自由也沒有。”看來﹐父親所面對的是兩個死結﹐一是被母親逼?去看除了折騰別無用處的醫生﹔二是過度的受保護﹐妻子以自虐來履行守護他的職責﹐徒然增加他的負咎感。我作為父親最信任的長子﹐對此能作什麼﹖白髮齊眉的恩愛夫妻﹐這愛﹐部份地以牽制和折磨來體現﹐為愛的奉獻﹐有時是可怕的﹐如果以損害自己為前提。

“這輩子﹐不敢回頭看﹐失敗﹐從頭到尾是……還幸虧末尾這10多年﹐在美國吃到安樂茶飯。”父親嗚嗚地哭起來﹐那樣的哀切﹐那樣的絕望﹐我的眼也被淚水模糊了。我高聲叫起來﹐客廳的孩子以為出了什麼事﹐躡足前來窺看。

“是你的罪過嗎﹖整整一個中國﹐你那一代﹐我這一代﹐都被革命斷送了﹐能怨自己嗎﹖”我激昂地說?。我的父親﹐一手打算盤一手記帳的精明人﹐開文具店不到兩年就把全鎮競爭對手打垮的生意人﹐解放後當過鎮工商聯第一任主任﹐老天爺給了他卓越的頭腦、健全的性格、旺盛的精力﹐卻沒有給他機遇﹐青年時逢上抗戰和國共內戰﹐剛進中年就被下放農場勞動﹐然後是文革﹐他給戴上“階級異己分子”的牌子﹐在鎮裡游街。我淚流滿面﹐對父親無言。我要問﹐父親﹐這個帳怎麼算﹖向誰算﹖我們失去的是歲月。

父親還在哭?。50多年間﹐我沒看到父親這般悲哀過。上一次是30多年前﹐他被關在牛棚裡﹐靠一位同情他的工作隊員通關節﹐我在天沒亮時﹐趁他出外上廁所﹐在廁所裡匆匆忙忙見了一面。那陣子﹐他被工作組的車輪戰逼得萬念俱灰﹐想去自殺。我對他說﹐母親在家很好﹐就是掛?你﹐堅強些﹐很快就能出來了。在熹微的晨光裡﹐他的臉色蒼白﹐心中失去憑借的驚慌﹐從眼神中透露出來。他畢竟沒有失去全部希望﹐至少﹐妻子和六個兒女在守候他。今天﹐末路在不遠處﹐想及失敗的不可挽回﹐怎不撕心裂肺﹖

“我問自己﹐到這田地﹐還不滿足﹖兒女孝順﹐每月領的福利金花不完﹐看病服藥也是政府包下﹐可是﹐心裡就是難過。”我仍舊無言。對這個賦予我生命的男人﹐對於這個給我最豐沛的愛的男人﹐我的心絞痛?。我能作什麼﹖面對無情的光陰。我們都是遭受剝奪的失敗者﹐一天天退卻﹐一天天討價還價卻無法取得任何寬限的可憐蟲。啊﹐命運﹗

可是﹐我要作計程車司機一般的好人﹐儘可能地讓末路上的父母親活得輕鬆一些。到我的末路﹐我願遇到這樣的司機﹐走好最後的一程。

 
  go ba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