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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艺术家的风范
──胡金铨导演逝世十周年追忆
穆晓澄


“光阴似箭”虽说是句俗话,但对我们这些已经进入中年的人来说,这形容还真是很贴切。这不,转眼间,胡金铨导演辞世已十年了。

一九九七年一月十五日那天,我突然接到一通来自台北的电话,对方以急促的声音说道:“先跟你说一声,胡导演昨天在荣总过世了”。“你说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上个礼拜还打电话给我,说是要推迟几天回来,九号不用去接他,怎么就进荣总了?…”我一下儿懵了。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十二月中旬,胡金铨导演决定回台北一趟,检查检查身体。在去机场的路上,他的心情显得格外好,因为在美国筹拍了十几年的《华工血泪史》终于有了着落。由于吴宇森导演的帮忙,加上周润发同意加盟演男主角,投资方半个月前已从伦敦发来了传真,确认拨款事宜。胡导演的兴奋自然是不言而喻的。我跟导演说,有些部分其实可以考虑在中国拍,比较省钱。我在国内电影圈里还有些关系,能帮上忙。导演很高兴,相约回来细谈。因为大家熟了,接接送送是常事,见面离别很少握手。然而这次例外,在登机口前,我们握了握手。导演把家里的钥匙交给我,叮嘱了几句要我帮他照看的事情,便转身走向通往国际登机坪口的通道。谁能想到这最后一次握手竟然成了我们之间的永别…

初次听到胡金铨的名字是在一九八零年前后。 那时我在北京电影学院从事教学和研究工作。时值文革结束不久,大陆电影业百废待兴,电影教学更像是一条“没有航标的河流”。为了应付教学,学校开始组织师生观摩港台及外国电影,统称“参考片”。其中,港台四大导演联手拍摄的《喜怒哀乐》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胡导演改编自传统京剧《三岔口》的“怒”篇,更是用现代电影语言表现传统戏剧文化的典范。后来听说,合拍这部影片是为了解救李翰祥导演的一时财务之急,并传为一段影坛佳话。于是我对这几位导演肃然起敬。

八十年代中,我在美国大学里做访问学者,收入微薄。闲暇时间,有幸在郑佩佩主持的电视公司寻了份差事以接济生活。那时佩佩在自己家里制作一档美食节目,每次总要介绍几个菜。节目拍完,刚一停机,大家便一拥而上,美餐一顿。胡导演住的地方离佩佩家不远,每次佩佩自然也忘不了请导演来,席间饭后大家总是要聊上一阵子。大概因为是北京老乡,又都是电影人,我跟胡导演可以说是一见如故,特别聊得来,遂成忘年交。后来导演又认识了阿城、北岛、顾晓阳等几位北京来的作家,大家也都成了好朋友。我也通过导演认识了很多台湾来的文化界的朋友,比如张错教授、李欧梵教授、卜大中等。九零年前后,我们常在一起聚会,胡导演是当然的主角,常常聊到深更半夜,大家脸色发青,导演却满面红光。

北京人好侃,家事、国事、天下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个“尽”字,我体会是尽兴的意思。论事不分巨细实谬,尽兴就行。虽说是关心国事天下事,但细数下来,北京人当上高官的人寥寥无几,而因闲话落难的人却不在少数。旧时茶馆里挂对联,提醒大家“莫谈国事”看来是有道理的,祸从口出嘛。尽管如此,这凑热闹侃大山的习惯是改不了的,也正因为这样,北京人才更可爱。胡导演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北京。每逢在我家聚会,朋友之间拉亲带故是常事儿,请一个来仨,人不多不热闹。轮到吃饭的时候,胡导演看看来的人多了,便笑着跟我说:“瞧瞧,灾情扩大了,灾情扩大了”。而聊起天儿来,他则惟嫌听众少。

离开北京四十余年,胡导演乡音未改。一提起老北京来,总是兴致勃勃。他说,北京那地方,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脚泥。但是住久了,你还是会喜欢上她的。过去有钱人家大宅门儿,那里边儿是石榴树金鱼缸肥狗胖丫头。寥寥几句话,把个老北京活生生地摆在你跟前儿。

胡金铨出生在一个书香门第,跟我同一个属性,都是属猴的,算下来应该是一九三二年生。然而,他的证件上写的却是一九三一年。“按说您应该是三二年出生才对呀”,我有一次忍不住问他。“咳”,胡导演回答道:“我离开北京的时候还不到十八岁,到了香港得混个差事,怕年纪太小人家不要,所以虚报了一岁”。大概是往回改太麻烦,也没有那个必要,于是将错就错。胡金铨四九年离开北京,靠着童年耳濡目染及私塾学来的本事在香港闯荡。他先后美国之音当过翻译、做过英文教师、干过广告绘画,后来又在长城电影公司管道具,做布景设计,跑龙套。直到一九五八年香港大导演李翰祥慧眼识才,介绍他进绍氏当了演员兼编剧,才算正式进入了电影界。一九六五年他自编自导影片《大地儿女》,跻身导演行列,并在随后的几年里,因拍《大醉侠》、《龙门客栈》、《侠女》等片而红极一时,曾被誉为香港的黑泽明。一九七五年,他在法国嘎纳电影节获得金棕榈最佳影片提名及技术大奖,并被当地一家著名电影杂志评为世界五大导演之一。在我的记忆里,他是第一个获此殊荣的华人导演。

胡金铨不仅是个电影导演,而且在历史、文学、音乐、美术等领域无不造诣精深。聊起中国文化,嘴边儿常挂着的是国学大师顾炎武、陈寅恪、王国维等人,对他们的著说如数家珍,难怪他的电影具有浓厚的文人气质。导演读书的嗜好众所周知,在他洛杉矶一室一厅的居所里,虽无千棵竹,但藏万卷书。他晚年不宽裕,书架是我帮他用水泥砖和木板搭起来的,沿墙摆满后,又在厅里架上几排才勉强够用。客厅就像个小图书馆。我也有些书,常笑称自己书多看得少。导演可不然,我每次去他那里,进门后都要小心翼翼,不然一定会踩着书,尤其是他的助理小余回台北以后。记得有一天,他叫我去帮他换厕所的灯泡,我进门一看,简直无从下脚,书已经快堆到门口儿了。“我来帮您整理一下吧”我说。“别咭”,他说:“待会儿要看的时候该找不着了”。

胡导演拍电影,要求极为严格,重视历史考据,讲求细节真实,从来不马虎。有一次提到拍清宫戏,他告诉我们清朝大臣身上带的朝珠因官位大小而异。官儿大的链子长,官儿小的链子短。“知道为什么吗?”他说:“嗳,大臣上朝,跪见皇上是有规矩的,朝珠必须碰着地。官儿大的链子长,腰不必弯得太厉害,不就省力了吗?”导演读书善解,博闻强记,于此可见一斑。

九四年初,我所在的电视公司与上海东方电视台合作,推出一档综合杂志型节目,题为《飞越太平洋》,内容锁定美中两地的大众生活与流行文化。其中一个单元叫“幕后新闻”,以介绍影视动态,名人行踪为主。我第一个想到要采访的就是胡导演。按阿城的话说,这叫先卖朋友。胡导演倒是愉快地接受了访问。其间,我们谈到了他的电影风格。“您是中国武侠电影的开创者”,我说,“谈谈武侠片吧”。“先得更正一下,准确地说,我的电影应该叫‘古装动作片’。小说里写的武侠,那都是瞎编的。中国不像日本,没有武侠这个阶级。在日本,武士是个职业,中国没有。你没见过中国大街上有人挎着刀,抡着板斧成天闲逛吧?所以我不管它们叫武侠片。…我不过是用了京剧、舞蹈的动作,把打斗的场面处理得比较浪漫一些罢了”。访谈结束后,我提出要拍一些工作和生活的镜头。他说,这样吧,你来拍我画画,说着从一摞书的底下抽出一个速写本,开始画了起来。我拍了几个特写镜头,放下摄影机一看,忍不住乐了,胡导演画的竟然就是我,漫画风格,特点抓得非常准。其实,画漫画也是胡导演的一大业余爱好。临走时,胡导演把这幅画送给我。至今我还把它挂在我家客厅,以为纪念。

胡导演一生拍的电影不多,但部部引人入胜。阿城曾跟我说,胡导演善于营造气氛,这是需要功力的。他还说,一个好的导演必须先是个艺术家,胡导演就是个艺术家。我想,在胡导演心里,还有什么能比艺术家的称号更珍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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