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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豆 豆
李占洋


1989年的春天,发生了举世属目的天安门动乱。全国都陷入沸腾的游行之中。到外讲演,示威,到处都挤满了人。这有些象当年的五四运动。

这年春天,我在长春市大屯镇九中复习文化课准备考大学。大屯离长春只有十几公里,却是天壤之别。长春闹得惊天动地,这里却鸦雀无声,一切都沉浸在往日的和谐中,一点没受动乱的影响。阳光依然灿烂,鸟不停鸣叫,小树的嫩枝开始冒出了尖尖,大地披上了浅绿色的绒装。远处一看,绿茫茫的很漂亮,但近处看却依然是黑色的泥土。微风吹着小树摆动,似乎告知人们春天来了。北方春天早晨的空气真好,在这个农村的中学里,早六点钟起来背书,已经是很迟了。在教室隔墙的那片树林里,三三两两,满是晨读的学生。阳光照在他们摊开的书本上,使他们不得不皱起眉头,眯着眼苦记阳光下的文字。

我总是晚来,同迟到的还有一个人,她便是可爱的豆豆。豆豆当时是校园里的一枝丽花,她的到来会引起很多人的回望,随即目光在她苗条的腰肢上迅速抚摸一下,便又无可奈何地被拉回到书本无聊的文字上。很多人当时都暗恋豆豆。她不但身材好,而且是搞音乐的。这在农村,足以使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农民,羡慕得流口水了。我没有那么多口水,但也早倾心已久。那些时候我腼腆羞涩,甚至不太会和女孩子说话。但有几回,这片小树林里只剩我们两个人,好象彼此都不愿离去,我便知她和我一样,想打开对方的心扉。于是我对自己说,如果再不和豆豆说话,高考以后便各奔东西,很遗憾的。于是有一天,我怀着忽然骤跳的心跟她塔腔了。一说话好象她并不陌生,老朋友似的很投机,而且她早听说我,便邀请我一起复习,一起晨读背书,而且换个清静的地方,另一片小树林里。我有些受宠若惊了。

以后她便每日早晨来叫我一起,在我租房子前面的小树林里背书。每当她纤细的手指敲响我的窗户,我便腾身而起,在室友朦胧的叫骂声中闪身来到她面前。阳光照见她秀丽的身影,她微笑的脸充满青春的活力。

那时我好象觉得从来没下过雨,阳光真好。记得当时我和老房,张伟,刚子同住一处农房。每天豆豆敲窗叫我读书,我便兴奋而起,再也没有睡意了,搞得他们很嫉妒。后来传开我和豆豆处对象了,这话虽然有些招风,但我并不反感。在去沈阳参加美术专业考试的前一天,我一连写了7封信,叫刚子每天给豆豆送一封,正好我出去考试一周,7封送完,我不知道她少女的心会如何感动。

她是一个富于感情的冷血动物,她(和我一样)一切服从事业,经过很长一段接触后,我们发现彼此跌入爱河,但她马上就悬崖勒马,不再理我了,她怕由此而影响她考大学,堕入落榜的命运。她是对的,如是不然我和豆豆便真的象老四和娟子一样无所作为了,悲惨世界。

豆豆说残酷也真残酷,我们一同在十六中赶考。她在考试前一小段期间开始不理我了,这使我很伤感,好象我会拖累她似的,这对我决定命运的时刻,肯定有影响。我原比较皮实,睡得着觉,大家住通铺几十人在一起也无所谓,现在可不行了,非得天天失眠不可。考完试回大屯的路上,我一直和她一起,她话不多,好象注定她要上天,我要下地一样,几个月之后的结果却证明,我的分数比她的还高,这是她万万想不到的。而我上了人人羡慕的鲁迅美院,她只上了长春师范学院, 没有走出家门太远. 在那里仍然充满了农村的土气,她仍然是校花,仍然很多人看她,那些看她的男人的目光,远远不比我们当年的纯静,更多的是想干她,她背影太搔了,一看到她就会硬,她也比以前更性感了,长大了许多。在89年的冬天,我第一学期放寒假,我去看她,她和她的家人,象迎接贵宾一样把我迎入她家门,她的目光里充满了对我的爱,如果有条件她可能随时和我上床。

后来我们出门, 我骑她70的小摩托,她搂着我的腰,我的背部感觉到她的鼻孔的热气,她的呼吸是那样有磁性,我提议我们在那片土包上坐一会,她同意。

在这里,我第一次吻她,开始抚摸她的乳房,冬天那么寒冷,但彼此的呼吸象空中的鹰,矫健而任意翱翔。

那大概就是要过年的那几天了,天格外蓝且寒冷,东北人都穿着厚厚的棉衣,吐着一片的白雾,在农贸大集上,豆豆的爸大声叫买着他的农产品。他们家搬到农村来了,很大的院子,那天中午我在他家吃饭,他们全家象招待女婿一样,隆重地招待我,这大概就是因为我考上了大学有出息吧。他的爸喝得满脸通红,拍着我的肩膀说以后缺啥就跟叔说,豆豆幸福地把我盯着,我也有一种幸福的尴尬,那天后没多久我便回鲁美了。

豆豆时时写来热情洋溢的情书,每次到来,我拿着一叠厚厚的信纸,会闻到在那片小扬树林里,秀丽的豆豆的女人香味,那时她多么青纯,身材苗条,脖子总是高高昂起,高贵的姿态足以让大屯小镇的农民子弟,自卑得抬不起头来。她对我倾注了感情,可又是那么势利,如果我没考上大学,还会拿到她厚厚的情书吗?每当想到她这些,便有些黯然伤感,哎!人,其实都一样,“西西里的柠檬”.

于是我便跑出来呼吸新鲜的空气,去音乐学院参加周末舞会去了。

那些年豆豆一直是我饥渴时的干粮,虽然没有美酒佳肴般的酣畅,她总是在我记忆中挥之不去,我忘记了我们最后一面是什么时候。大概是我大三的寒假吧,我还如往昔去看她,但她的变化很大,在农村象她那年龄的女子, 孩子都该几岁了,她必须面临这些问题. 她不情愿地接受了他们家给她介绍的对象。她的心依然属于我,而我又总是漠然而飘忽不定,她不得不停止美妙的梦境,回到生活的现实,她本来就是很现实的人,其实人都一样吧。

那天,当她第一眼看到我时,她的眼里充满了渴望的喜悦。这有些象买火柴的小女孩,看见了火光中的肥鹅,她是那么不希望光环散去,又回到漆黑的现实. 她把我拉到她的小琴房,她让我坐在小炕上,给我弹奏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曲子,我却无心倾听,总想着我们俩单独在琴房,把她不满意的男朋友晾在一边,这很不好。她的妈也来催过几次, 让我们到客厅里坐,那里有她的姐妹、爸爸和男友,生怕我把豆豆强奸了. 可豆豆坚持要单独和我在一起,把她的所学的曲子都弹出来,于是一首首地弹,弹完问我这曲子听出来是哪一首吗?我真的听不出来,音乐知识有限,她便很伤感,说可能她没弹好,因为我没有听出来是哪一首,其实弹得再好我也听不出来。

天不早了,我该走了,这是我从大屯站去沈阳鲁美的那个晚上,她和她男友送我,她说我要多保重,她会很想我,希望能回来。她暗示我,如果我什么时候回来,她都会大无畏地投入我的怀抱。我们站在大屯站的严寒中,度过半个小时等车的时间,她说大屯对我来说是一个人生的驿站,一个小站,希望留下回忆,我想对她说点什么,但几乎全是语气词,等于什么也没说。况且他男朋友一直站在那,够别扭的了。终于车来了,我上了车,回望着清冷的灯光下,豆豆的身体依然笔挺,虽然岁月的流逝,使她已不年轻,花样年花的豆豆就要划上句号。车在由慢到快地向西移动,我看到豆豆晶莹的泪光在闪动,我突然有一种无以名状的悲哀,那一刻,我真的觉得我对豆豆的情感,是那么的复杂而难以描述。我喜欢她吗?真的喜欢?为什么不要她呢,我又说不出来,哎!人吗都一样。

自从那次大屯火车站分别以后,我就再没见过豆豆。对豆豆的回忆象水中的油珠,清静时会浮在水面上,看似厚厚的凝脂,可稍一晃动,就会发现其实是稀如水的油汤。我和豆豆从认识到最后一面,从来没有发生性关系,但对她的回忆,却像夕阳的彩霞时时泛起。正是因为没有太多的接触,留下想象的空间才很大,豆豆天真且刁野,善良且自私,爱幻想,却又急功近利,这些理想中的矛盾产生无数的困惑,缠绕着她孤独且高傲的心。她对生活不满,且不断求学,求学的结果就是使她大开眼界,打开眼界的结果是对自己的现实生活更加的不满. 她太好强了,经常把自己拒之门外,后来听说她病了,肠疾之类的病,手术也没弄好,肠沾连,后来可能越发虚弱了。我很想去看她,可生活中并非能事事如意,想去哪就去哪,想看谁就看谁,那要看缘分和机会的,可能命里注定在火车站的月台上,是我们最后一面。

有一次大姐回家说起豆豆,她常向姐问起我,并希望回家时能去看她,我没有去。后来老四经常提起她,说在哪个同学的婚宴上,她也去了,老四几乎认不出来她了,人很清瘦而憔悴,瘦人是很容易憔悴的,加之她太好强,且多病,又总对生活不满,会更憔悴。十几年过去她可能早已为人母而我也为人父了,想起她我总有些酸楚,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总之,我再也不会见到她了,她在我心中已经死了,剩下的只有回忆,在我的记忆中,她永远是22岁,在1993年寒冷冬天的大屯车站的月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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