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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克的现场网谈
 

柏桦: 哈尔滨对你的写作有什么影响?

桑克: 哈尔滨对我的写作肯定产生了影响, 但这种影响到底是什么以及影响到何种程度我没有评估过。对我来说, 哈尔滨一直是我诗歌的一个主题。二○○四年我写了第一首《哈尔滨》, 之后我又陆续写了一些。其他写哈尔滨的诗也不少, 只是我没有统计 过。柏桦: 是什么东西触动你写出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首诗? 桑克: 我写的第一首诗是七言绝句, 是模仿韩愈《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的。我在一个访谈中说起过:“ 有一天, 我在上学的路上, 看到老虎山下的旷野表面绿茸茸的, 非常兴奋, 就往旷野里跑, 结果跑到那里, 地上除了土, 什么都没有, 再往远望, 远处仍是绿茸茸的, 再跑到那里, 结果还是什么都没有, 当时我觉得莫名其妙,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回到家里, 我开始读我的诗歌抄本, 读到韩愈《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中‘ 天街小雨润如酥, 草色遥看近却无’ 时, 我的眼睛顿时睁得大大的, 我看到的景象就是‘ 草色遥看近却无’ 啊! 于是写诗的愿望在心里燃烧起来?”

李大兴: 在某种意义上, 诗是一个人的心灵史。萧开愚曾经说你是北方的诗人, 我们也知道你生长于雪国, 在八十年代后半北京度过大学岁月, 经历过历史与亲人的死亡, 能否简单自述一下你写诗的历程, 你又是如何“ 保持那颗敏感而沉郁的心灵”?

桑克: 第一个阶段是我和诗歌遭遇的阶段, 那时候我受中国古典诗歌的影响。主题方面主要是农事、自然以及个人的情绪变化, 写作特征当然是严谨的古典形式, 七言诗和五言诗占主体, 其次则是词, 形式上稍微灵活了一些。它对我的良好作用, 一个是修养方面的, 其次则是对诗歌形式有了一些基本认识, 形成了重视美感的方向, 养成了个人的浪漫气质等等。第二阶段是运用现代汉语自发写作的阶段, 这个阶段我觉得古典形式无法表达我的个人感受, 就采用了现代汉语的诗歌形式。主要的写作特征是能够运用一些修辞手段达到表达的目的, 其次是懂得了句子之间的空间感以及作品的完整性。这个阶段同时也是广泛学习的阶段, 但还不是系统的, 是抓住什么就看什么的。第三个阶段是系统学习, 在各种影响中寻求出口的阶段。这个阶段的主要特征, 前期带有意象派的特点, 主要是庞德的影响, 句子简约, 注重境界的营造; 中期是艾略特的影响, 杂语, 戏剧性成份, 开始探索中长篇幅诗歌作品的书写方式; 后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宁静调子, 间接地对乡村的主题做技术性的呼应。这个时期技术全面提高, 诗歌意识也臻于成熟, 可以说我的很多诗歌观念都是在这个时期形成的。这是我成长中最关键的时期。

第四个阶段是我的抒情诗的成熟期。这个阶段主题是和时代有着密切的联系的, 时代的影响不客气地在我的精神上留下了致命的血痕, 并使我的个人生活进入了转折阶段—— 可以说这是我个人生活史上最黑暗的一个时期。这个时期的主题是关于时代, 上帝, 信仰, 死亡的—— 我迫切需要精神支持。主要的诗歌形式是十四行诗, 以及其他形式的抒情诗。这些诗歌形式饱满, 词汇也结实有力, 我个人到现在也是很喜欢的, 但的确像戈麦说我的那样有些悲哀得近于自伤。

第五个阶段是个人经验直接进入诗歌作品的时期。主题是乡村。写作形式是西方古典形式, 有严谨的结构, 四节四行体, 短句, 这是很主要的形式。把个人生活经验直接纳入到诗歌作品当中, 这和第三个阶段的戏剧性成份还有不同, 主要的区别在于原来是想像的带有虚拟的特征, 而现在是实际的经验, 经过简单处理之后进入诗歌, 这样就带来一种直接的面对中国现实的力量, 但这时还缺少理性成份, 只是在调子上处理得比较冷。如果说第四个阶段是从精神上对时代作出了反应, 这阶段则是从社会现实的角度。它把简陋的乡村的快乐和悲哀呈现给大家。这有一定的革命性, 它的最大优点是自己在做, 而不是受了其他事物的啓发。

第六个阶段是技术实验阶段。为了逃避时代对个人的戕害, 或者为了避免自己走上绝路, 或者因为绝望, 我将注意力集中到了写作技术的实验上。主要的成果是对诗歌内在逻辑的研究、对音韵技术的总结与试探以及对语言学在诗歌领域中的转化问题等等。这时期是很充实的, 也是很苦恼的, 因为没有参考资料, 也没有交谈, 是自己在那里苦苦地和诗歌形式搏斗, 几近于自闭。

第七个阶段是开阔的写作。多元的, 技术更新的, 个人主题的阶段。由于技术实验, 造成了视野的开阔, 开始在材料、主题、形式诸方面形成了比较舒服的写作局面。技术上也得到了全面的更新, 这次技术来源的范围更广阔, 不仅来自于诗歌, 还来自其他领域, 甚至是非艺术领域。技术转化渐渐成为一种本能。主题前期是铺开的, 后期有意识收缩, 以作到充分的开掘。同时开始和前面阶段的工作呼应。形式上也是多元的。开始是有界限感的, 后期有意识模糊界限感, 把边缘模糊, 这样就更饱满了。这个时期比较长, 而且还在进行中。有些内容涉及到个人的写作秘密, 就不说了。我以前曾简单地说过写作阶段的问题, 这次再做一次说明, 虽然有些表述不大一样, 但实际内容是不矛盾的, 细心的人不难看出它们之间的内在联系。

敏感是我的个人性格。沉郁是我追求的美学境界。

李大兴: 桑克兄诗里, 一直不乏现实关注与批判精神。我感觉你在自觉地主张与坚持体制外写作, 不知确否? 诗歌与现实关系、其人文社会批判精神等, 是很古老而仍然存在的问题, 请问你如何看?

桑克: 你的理解是准确的。这一直是我的主张。绝不随波逐流, 绝不背弃自己的信仰。一个人介入现实批判的方式是很多的, 诗歌并不是介入的唯一方式。我并不倡导所有人运用诗的方式。但我自己肯定是要用这一方式的。我正在探索这方面的艺术表达。

李大兴: 桑克兄曾经说“ 中文诗歌的光荣与梦想, 始终寄于现代性这条唯一的路。” 在《新诗与现代性》更有进一步的论述。我对你“ 对经验的注重是新诗传统与古典诗歌传统的分野之处” 这一看法感到困惑, 能否就此展开几句?

桑克: 这是其中的一个点。经验是丰富的, 具有相当多的细节。古典诗歌传统中也有关于经验的阐释, 但是它并不把经验放在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上。在那里, 抽象性以及象征性可能更重要一些。我个人认为经验本身以及相关的开掘具有丰富的艺术内涵。这是一个大课题, 并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讲清楚的。这里讲这一点, 也就是提示经验与现代性之间所有具有的重要关系。

安然无恙: 我一直觉得诗歌的黑暗只有深陷其中的人才能看见, 不知道在你的创作过程中有没有产生过痛苦和迷茫, 你是如何坚持的, 你觉得诗歌给你的生活带来了什么, 或是带走了什么?

桑克: 当然。我不坚持写, 我是喜欢写而写的。没人说自己坚持逛商场, 坚持吃好东西—— 他就是喜欢逛商场吃好东西。坚持是不喜欢做而硬做。如果让我坚持做一件我不喜欢的事, 还不如杀了我呢。诗歌给我带来了快乐。谢谢诗。

丁南强: 在你的《我的师承》这篇文章里, 可以看到一个大致清晰的脉络, 不知能否进一步谈谈, 在这些罗列的长长的名单中, 哪一位对你影响最大? 具体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

桑克: 生活本身的影响最大。诗歌形式的领悟是无穷无尽的, 而我的生活是有限的。精神上华莱士影响大。我追求身心的自由。

秋子: 有人说“ 诗更接近于哲学” 。您如何看待这个观点? 您在您的诗歌里面思考(表达)最多的是什么?

桑克: 这一说法是有道理的。但是诗是独立的, 是独一无二的。它不高于哲学, 也不低于哲学, 它们二者之间的关系并不如世俗社会设想的那样密切。我在诗里表达的就是我的生活。我看到的, 我想到的, 我听到的, 我感受到的, 我思考到的?8943 .

秋子: 您如何看待已经成名的诗人对自己写作的影响? 他们的作品会不会让你在不自觉中去模仿, 您会不会去他们的作品里面寻找灵感和意向?(包括过去、现在和将来不同阶段)作为一个诗人应该怎样正确阅读, 合理借鉴别人的诗歌?

桑克: 年轻的时候碰到一个了不起的领路人是非常幸福的。如果碰到的是一种糟糕的东西, 就容易导致南辕北辙了。我非常幸运, 没怎么走弯路。年轻的时候模仿优秀的形式是非常必要的, 这样可以少走弯路。年轻的时候, 与其拙劣地独创某种形式, 不如去模仿或掌握优秀的形式。奥登是这方面的典范, 许多大师在成长之初都会在形式上这么训练自己。自觉的形式模仿是重要的。但是必须记住, 形式模仿只是成长之中的一个阶段或者暗自练习的一个阶段, 是不能把模仿品当作自己的作品的。你的灵魂永远都是你自己的, 你的生活永远都是你自己的, 这些问题是你依靠模仿不能解决的。我现在阅读许多作品, 但是我的写作主要源于我对自己生活的理解、体验和观察。关于阅读, 我向你推荐卡尔维诺《为什么读经典》。

天乐: 你喜欢听什么音乐, 为什么? 例举一首自己最近听的, 说说感受。

桑克: 我听得挺杂的。不过中年之后只喜欢古典音乐。巴赫、老柴什么的。古琴也听的, 还为它们写了一组诗。原因很简单, 怕闹。而且自己的心脏不好, 听不了过于激动的音乐了。勃兰登堡协奏曲。经常听, 习惯了, 感受就是舒服。

雪落大地: 在现实中总会面对到“ 墙壁”, 你多少时候扶墙而行? 多少时候敲打敲打? 在精神世界里, 你喜欢做埋头经营田地的农民还是‘ 堂. 吉克德’ 式的浪漫骑士? 以上两个问题多大程279 度上影响着你的写作?

桑克: 我经常碰壁。有扶的时候, 不得不扶。有敲的时候, 不得不敲。很惭愧, 我是一个脆弱的人。我觉得这两个人都是我的精神肖像, 后者更接近吧。你的问题很厉害。惭愧也是我的一个主题。我不知道怎么办。

北岛: 我对你在写作中的自觉意识和坚定信念很敬佩。除了诗歌, 你还写影评和文论等, 涉猎广, 并很有见地。如果可能的话, 望你谈谈诗人是否应成为一个公共知识分子, 特别在中国当下的语境中。

桑克: 北岛兄, 谢谢你对我的理解, 我会把你的理解当作继续工作的鼓励的。我觉得诗人是否应是一个知识分子, 尤其是一个公共知识分子, 这在于诗人的个人选择。他即使不选择我也是尊重他的。我觉得不管一个诗人是不是公共知识分子, 他必须具备社会良知。至少关心一下时事。我觉得这不仅是一个诗人要有的东西, 凡是人都该具备社会良知, 否则这人算是什么东西? 善良, 人性, 这都是基本的, 不能因为是诗人就有豁免权。我自己希望自己是一个公共知识分子。我选择做公共知识分子, 可是我做得不怎么样。我在尽我的努力。在我的刘老师面前我非常惭愧。我觉得这种选择和我是不是诗人没什么关系, 只不过凑巧我是一个诗人而已, 而且我的职业还是一个新闻工作者—— 更惭愧了。

番禺路: 我知道你跟臧棣比较熟, 作为另一个诗歌写作者, 你如何评价他最近的写作(包括那个某某丛书系列)和最新的一些理论表达(包括他前几天贴在诗生活上的访谈)? 在我眼里, 他似乎是诗人的诗人, 如同作家的作家。他的诗歌看起来越来越隐秘, 其中越来越多元诗性的写作, 你如何看待? 你怎么看待他几乎毫无保留地对王敖的肯定与赞赏? 我觉得, 他的一些判断, 出于某种先定的理论的可能性, 要远远大于出于某种直觉的审美口味的可能性。另外, 诗歌写作的介入性该怎样理解? 或者说,“ 介入” 这个词对于当下的诗歌写作意味着什么呢?

桑克: 臧棣是一个非常认真的人。他的这种诗歌追求是有价值的, 这种价值将随着时间的推移日益彰显。我保持着对他的高度关注。他偏爱王敖是可以理解的。每个人都有自己偏爱的东西。我个人也认为王敖是一个非常优秀的诗人。你说他的某些判断出于某种先定的理论的可能性远大于某种直觉的审美口味的可能性, 我觉得不是这样的。我的了解和判断与你有点分歧。在诗人和学者之间, 臧棣主要还是一个诗人, 而且是对直觉与神秘倾向有着极大兴趣的诗人。

我觉得介入方式很多, 不一定非用诗不可, 这是一。第二, 介入对诗的要求更高。我自己也在摸索之中。使之达到与其他类型的诗同样的艺术高度, 才能说介入是成功的。毕竟诗是一种独立的艺术, 而非社会啓蒙与干预社会的更为有效的工具。

李大兴: 我有两点感觉, 可能不准确: 第一, 你近期诗歌似乎在抒情性方面减少很多, 更注重瞬间感受的理性叙述; 第二, 你大约对宗教抱怀疑态度, 但你本人却颇有宗教情怀。

能不能说一下俄国文学的影响, 或者是你的感想?

桑克: 抒情性我从没放弃。但是在一首具体的作品里不可能什么元素都有。这首诗用什么样的方式与这首诗自身的要求有关。我的写作是多元的, 是多重的递进, 不是一个否定另一个的递进。我写叙事诗的同时, 照样写抒情诗以及其他的诗。我对宗教的组织性是有怀疑的(这和我在中国生活, 心脏有组织阴影有关)。但我对信仰本身从不怀疑, 而是笃信不疑。俄国文学我非常喜欢, 主要是觉得亲切, 里面人和风物都让我 觉得亲切。遗憾的是我不懂俄语,曼杰施塔姆和帕斯捷尔纳克以及布罗茨基的诗我都是通过读中文译本和英文版本获得教益的。

李大兴: 关于新诗, 我想, 你说的“ 经验” 是指个人内心体验, 新诗相对于旧体诗, 更倾向于主观表达, 不知这样理解如何? 另外, 近年来讨论新诗, 似乎更多注重“ 回到语言” 的路径, 相对来说, 关于新诗形式与结构的探讨少一些。我们知道, 在其他文体, 比如小说, 形式与结构的力量至少和语言同样重要。我的问题是: 你对当下新诗形式完全自由的状态怎么看? 结构的力量对于诗可能有多少作用?

桑克: 这里的经验不光是个人内心体验, 还有更多的日常生活之中的具体经验。我说的经验多数意义上是指后者。新诗的功能性应该是比旧体诗更强的, 但是现在做得还是不够好, 所以它的功能潜力是相当大的。它有主观的表达, 也有客观的表达。关键是做得怎么样。新诗的形式自由与新诗的形式混乱是两回事情。现在存在形式混乱和没有形式的问题, 这就是需要格外警惕和注意的。形式自由是更高的境界, 慎提是有益的。结构是非常重要的, 但是汉诗中注意结构的人比较少。注意体式的就更少了。这都是不足, 也是潜力。所以我觉得自己要做的事情实在是多。我还是尽力把自己的诗写好吧。

李大兴: 桑克不仅写诗, 批评翻译、随笔影评, 也都文采斐然。在这里对谈答覆, 条理分明、观点清晰。我一直以为, 理性与感性, 并非如一般理解那样对立与紧张。相反, 在西方思想史上, 思辨理性与感性乃至想像力密不可分, 在中国压迫感性的, 是道德律令与意识形态, 与理性无关。即使在作品中隐去, 我以为, 对于一个文人, 理性的自制与内省其实很重要。在这一点我对桑兄印象深刻。

桑克: 中国诗人缺少的其实就是理性。感性只有在理性的控制之下才能获得有效的表达。我同意你对理性与感性关系的见解。理性并不扼杀感性, 扼杀感性以及人性另有其人其物。大家受累了。这么晚。有问题尽管提, 明天提也可以, 我都会尽力回答的, 包括在其他帖子里提的问题, 我都会尽快阅读和回复的。我现在缺少的就是时间。

张祈: 我最关心的还是公共知识分子问题, 新闻工作者的问题, 应和与拒绝的问题, 诗与热爱的问题。

桑克: 公共知识分子的问题是现在的一个社会实践问题。我觉得这种问题还是以实践作为发言方式更为有效和更为有力。新闻工作者是一个更为艰难的身份。但是许多人都在不懈地努力。这些问题其实都不是诗歌的问题, 而是社会问题和人的问题。诗还是一种独立的艺术。这是要格外强调的。不能因为社会责任而忽视艺术自身的严格要求。这种情况是一定要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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