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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舍紀事
高爾泰



我是一株無根的轉蓬,鉤留在大西北,將近三十年。那些連綿不斷的雪山,日夜浩蕩的河聲,遼闊戈壁上若有若無的羊腸小道;那些在一往無垠的朔風中不息地搖弋的高高白楊,和薄暮時分荒寒山村里凝聚著畜糞气息的炊煙……於我都有了一份鄉情。當轉蓬又開始滾動,不禁頻頻回首﹐如同离鄉背井。

內地有幾個學校要我,想先去看看再說。擬取道成都,經津、京、寧、滬,南下汕頭。汕頭大學副校長李時岳先生一連給我寫了三封信,邀我到那里主持一個美學研究室。聽說那邊的政治氣氛寬松得多,我很動心。夢想著有一個臨海的陽臺,幾扇臨海的窗。夜深人靜時分,聽水和石的交響。

上路第一站,是四川成都,這是一個很有個性的城市。殘留著許多古城的韻味,語音兼有北方的厚重和南方的清圓。街頭巷尾茶館很多,家家滿座,一股子休閑的氣氛。似乎生活的節奏,比其他城市緩慢。同人們交談,常感到地靈人傑。有時你會發現,一個期期艾艾的小青年,理論素質之好,超過不少京畿沿海的文化明星。有時你會發現,一個吊而郎當的傢伙從口袋里掏出來的一張皺巴巴的紙上,寫著一首好詩,擲地有金石之聲……。

可以栖身之處,有兩個:四川大學和四川師范大學。前者和蘭大一樣,在市中心。“全國重點”,經費足資料多,交通生活都方便。但出門人擠人,日夜市聲喧,我怕。后者是省屬學校。房舍陳舊,設備簡陋。但位在城外山上,長郊綠無涯,有一种古典的宁靜,我喜歡。

川師中文系主任蘇?先生,校長王鈞能先生﹐和校黨委書記袁正才先生都勸我留下。他們說,現在戶口制度是硬的,要是本單位卡住糧食工資人事檔案,誰都難辦。你既然喜歡這里,就讓我們先試試。辦不成,再去汕頭不遲。辦成了想走,我們不卡你,算是幫你搭了個橋。言辭懇切,也在理,我感謝地接受了。

學校在請示省委以後,派了兩位老師,萬光治老師和鄧元宣老師,持外調證明到蘭大看我的檔案,趁機把它偷了過來。這種事,連我都覺得匪夷所思,一貫保守的蘭大黨委,反應之強烈,可想而知。但是隔著省,川師大不回應,他們也沒法,只能通過甘肅省委同四川省委交涉。結果是,蘭大答應放我。為防節外生枝,學校派周治虎老師代替我回去辦手續和接孩子。不久周老師就把高林帶來了。稍後書籍和行李也都運抵。

此事如此順利,得力于四川省委的支持。但因此我的逃避政治之行,又被涂上了一層政治色彩。剛安頓下來,省委書記馮元蔚和副省長韓邦彥兩個,前呼後擁,到師大來看我。說,歡迎到四川來。說,有什麼解決不了,找我們就是了。據說自師大建校以來,他們誰都沒有來過。如果沒有後來發生的許多事情,說明他們不過是演戲(正如甘肅演堅持原則,他們是演改革開放,后台不同之故。),把我當作道具,我還真的以為,可以有一張安靜的書桌了呢。



學校在剛落成的家屬樓里,給了個四室一廳的單元。與鄰樓很近,窗子對窗子。看電視炒菜,聲味與共。在蘇?先生的幫助下,我用它換了一套山坡最高處年久失修、三室一廳的老屋。蟲蝕木,如石鼓文,雨漏牆,若抽象畫。但有六個大窗,窗外便是山野。朝暾夕照,霽色晴光,氣象萬千。我得之,很慶幸。但校園里議論紛紛,說我怪。有人寫了篇《教授學雷鋒》,說我是“哪里困難哪里去,哪里艱苦哪安家”。偶然見報,哭笑不得。

蘇?老師說,可以理解。你越是和人家不同,人家就越是盯著你。和大家一樣,就沒人管了。人管人的文化,是產生大一統主義的溫床。

搬家後一直很忙。除了教書,有寫不完的東西要寫。高林在師大附中插班,進度比甘肅快,日夜趕功課。屋里一直很亂,風過處,一地的書籍紙張翻飛。直到和小雨結婚,她從首都博物館調來我校藝術系教書,一同粉刷了牆壁,油漆了地板門窗,購置了必要的家具。書上架,帘上窗,才象個家了。

妻名小雨,成都又多雨,家因名雨舍。雨舍地界,不限四壁。當窗的老樹,原始的山野,帶著云影霞光和草木气息的風,沒有電燈的夜景,不摻雜著噪音的雨聲,和若有若無的淡藍色的地平線……都是我們極為寶貴的財富。

除了初到敦煌的三年以外,這是我一生中最安定也較順利的時期。上面給了我一個叫做“有突出貢獻的國家級專家”的頭銜。是全國統一的政策,各省都有几個名額。就像五七年分配坏角色,這次是分配好角色。好角色有好角色的待遇:漲兩級工資,“以資獎勵”,外加當“政協委員”。我得之,如同中彩。

可惜我演不好這個角色。听說在政協會上,有人(川大教務長唐正序)因我不去政協,罵我“不識抬舉”,預言我“沒好下場”。罵對了,也預言對了。漸漸地,麻煩來了:巴蜀書社出《高爾泰文選》出不來,哈佛邀我講學出不去,甚至南開錄取高林也被取消……直到后來的捉、放一場,都莫明其妙。

關鍵是莫名其妙:都沒有人說明理由,也沒有人承擔責任。

經歷過太多的大張旗鼓,覺得這种鬼鬼祟祟的做法很奇怪:權力無限的他們,怎么還用得著鬼祟?其實新中國的三個時間板塊,無非也就是三場游戲。“十七年”玩替天(歷史的必然)行道,文革時期玩無法無天,“新時期”呢,玩的就是鬼鬼祟祟了。到我想到這一層的時候,鬼祟已滲透到整個社會。權錢色交易成了平常買賣,假酒假藥像假歷史一樣的泛濫。

与鬼祟并行的是冷漠。一大群人圍觀一個流氓殺人而無一人出來制止的事,報上屢見。与之相應,文化界也出現了各种各樣對于歷史使命感和社會責任感的辛辣嘲笑:“天下是你家的嗎?”“連自己都救不了,說什么救世?”……我不認同,發表了《看客的文學》等十几篇持不同看法的文章,概無回應,全沒入冷漠的海洋。

小屋如孤舟,濛濛水云里。



在普遍冷漠的背景之上,爆發了震撼全球的八九民運。這是中國人到底還有血性的證明。我很振奮,但是又沒跟上。
川師大雖在郊區,也突然熱鬧起來。許多精明實際或玩世不恭的青年,一夜之間都變成了理想主義者。許多平時謹小慎微唯党是從的老教授,也都紛紛簽名上書和學生一起進城游行。來勢之猛之盛,大有誰不參加誰就是懦夫甚至奴才的勢頭,形成另一种強大壓力。

我向來怕潮流,怕到人多的地方去。壓力愈大,我愈躲。來找的人很多,都說他們感到奇怪,怎么一貫偏激的我,關鍵時刻不說話了?說校園里有大字報要求我“站出來”,該去看看。我沒去,說,沒人說話的時候我說几句,現在大家都在說了,我就不湊那個熱鬧了吧。

反應遲鈍,和個性有關,也和思想問題有關。八七年方勵之先生來訪,八八年溫元凱先生來訪,都說我落伍了。老朋友劉賓雁海外來鴻,提到費爾巴哈因久居鄉村而落後於時代,也是同一种批評。不論和什么有關,總之我因此,同一場偉大的歷史運動擦身而過。

由于記者們的安排,与溫元凱有一場公開對話。我說你同嚴家其的對話是向上喊話,沒用,我只向無權者說話。他說他們是要確立憲法的權威,變人治為法治。我說有保護統治者的憲法,也有保護被統治者的憲法,有能操作的憲法,也有不能操作(用一些條款取消另一些條款)的憲法,不能混為一談。他說修憲得小步走,跑太快會翻車。我說人在車上,一步都走不動。他說這次七屆人大公開報導有反對票,就是前進了一小步。我說不,就象民主黨派是老裝飾,反對票是新裝飾,它只能賦予非法地給定的“表決”結果,以一種比“一千票對零票”更為合法的外貌。他說起碼一千九百萬私營企業家的出現,有助于形成民間社會。我說所謂民間社會須能獨立于國家,沒有獨立的工會和獨立的農民組織,只有與體制共生、利用雙軌制經濟的漏洞和官員的腐敗巧取錢財的一群,何來民間社會?……

誰是誰非,是另外一個問題。總之我因此,從一個宏觀的政治背景上剝离了出來。僅僅由于對王元化先生個人的尊敬,參加了兩期《新啟蒙》的編輯。僅僅由于同蕭雪慧女士個人的情誼,和小雨、高林一起,到她家參加了一次成都各高校部分青年教師的會議。在會上,我對大家唯一的勸告,是要吸取緬甸的教訓。那是剛剛發生的事情,帶著亞細亞的特點。

“六四”的屠殺,我絲毫也沒有感到意外。它能震惊世界,只不過是因為它發生在歷史舞台上國際媒體的聚光燈下。在小小舞台之外廣大的黑暗深處,四十年來無聲無息的大小屠殺從未間斷。我沒有預見能力,但我來自那黑暗深處。僅憑直覺,就知道它會發生。

盡管如此,我還是沒有想到,置身事外的我,會被抓進監獄(見《鐵窗白日》)。



入獄前,毫無預感。只覺得周圍鬼祟的气氛越來越濃。這個,我不在乎,沒法子在乎。但雨舍周圍自然環境的破坏,我在乎。

隨著城鄉經濟的迅猛發展,短短幾年間,從市區穿過田野通到師大的公路,都快變成街道了。校園四周,也冒出了越來越多的人家。很快地就有人在雨舍附近丈量土地,釘下寫著數字的木樁。遠處拖拉機和推土機的轟鳴越來越近,包圍圈收縮得越來越快。我和小雨,都想換個地方。

不計較工作的性質,能生活就行。不計較學校的大小,能教書就行。選擇的條件只有兩個,安全,風景好。打聽過峨眉山下的樂山師專、洞庭湖邊的岳陽師專、和九寨溝里的阿壩師專,以及臥龍山中的自然保護區(能當守林人嗎?)。想像在那些地方工作,人事必定稀少。還想過待高林上了大學,到某個深山古廟里去當文物保管員。我曾在敦煌十年,小雨曾在首都博物館十年,熟悉那套業務,也喜歡那些東西。

先后跟著兩個學生,分別去了一趟丹景山和青城山。

听說丹景山上,曾有一座千年古寺。燬于文革,正在重建。方丈濟塵法師年逾九十,是著名的高僧。那真是崇山峻嶺。不過隨著人口爆炸,它已被農村包圍,山下村落繁密。山門前有一個彭縣人民政府的“園林管理處”。處長是復員軍人,帶著我們看山。浩蕩山風里,指給我們看這里那里石頭上新刻的字,“通幽”、“曠觀”之類,都有門或窗那么大,十分触目。他說,都是“名人題字”。縣上要在這里開發旅遊點,正在進行文化建設。

回到管理處,拿出特大斗筆,要我也寫了兩個,說是要刻在某處。充當“名人”完畢,我要求拜謁濟塵法師。他說沒問題,說著就派人去叫。我說別別別,人家是長老呢。他說沒問題,老頭子能跑。我說別別別,我們去就是了。于是一同上山。山上是工地。新廟即將落成,鋼筋水泥廊柱,不復叢林風貌。長老自工地出,手上有石灰和泥土,鞋襪和灰色僧服上也有。合掌相迎,動靜有古風。

一起到工棚坐下,他擦汗畢,用草帽扇風。處長說,來,同客人照個相。剛擺好姿勢,處長說,呔,穿上袈裟照呀。我擋住長老,說別別別,就這樣,這樣很好。長老站定,看了看處長。處長說,去,快去穿呀。長老匆匆而去,處長說,你們看,象個九十多歲的人麼?又說,他會气功,可以發气弄彎竹子,等會儿我叫他表演給你們看看。我說別別別,算了算了。

青城山在都江堰,相傳漢末張道陵創道教于此。山有道觀,倖免劫火。建築群落高下有致,依崇山,臨奔河,人工自然渾然一體,旋律感很強。主殿堂為木結構,重檐九脊。斗拱鉤心,飛檐斗角,雄偉壯觀。屋頂有廡殿、卷棚、息山、硬山、懸山、攢尖多種,脊上皆塑有鴟吻、天馬、仙魚、麒麟之類,光怪陸離。我和小雨遠望近觀,嘆為觀止。惜乎地近成都,白天遊人如織,無復方外清寂。 道長包志清,是赫赫有名的全真重鎮,也九十多歲了。長身白眉,黑巾黑袍,茶室對飲,清氣襲人。我說廟好。他搖頭,說廟是空的。幹部們大的大拿,小的小拿,連文革都沒弄掉的東西,現在也沒了。他說廟是出家人的家,如果讓出家人自己管,東西拿來拿去都在家里,想丟也丟不了。他一再上書,要求政府歸還廟產,沒人答理。領導上陪外國人來參觀,當面對他很恭敬,外國人一走就訓他,哪句話不該說,哪個殿沒掃淨,都是丟了黨和國家的臉……

說著門帘子一掀,進來個中年男人,風衣披在肩上,如同樣板戲里的楊子榮。握手說歡迎。道長說,這是我們領導。我問領導,是統戰部的嗎?他說不是,是文教局的,文物處處長某某某。見我不解,補充說,統戰部宗教處管人,我們管廟----廟是個文物嘛。

打發了道長,他帶我們去養頤殿吃飯,席上說,他原先在縣劇團演楊子榮,劇團解散後到文物處。順便收集了一些東西,不知道是不是真文物,想請我們到灌縣城里他家看看,幫篩揀一下。他說他有個很“前衛”的想法,將來要建立一個私人博物館……

我們雖遲鈍,到底還是明白了。真要當上文物保管員,頂頭上司就是這些人。高僧大德有人管,看山護林更有人管。教書也一樣,偏僻處學校閉塞,更不安全。往那些地方去,等于朝口袋的底部躦。還不如京畿沿海一帶比較開放的地區,大城市名牌大學,信息流通、眾目睽睽、當權者鬼祟起來不那么方便的地方,反而安全些。

正好南京大學副教授趙憲章來訪,說南大中文系要設立文藝美學博士點,需要一個博士導師和學術帶頭人。南大管文科的副校長董健,和中文系系主任許志英都希望我能去擔任,問我可願意。

南大在市中心,沒有自然風景。但是魚与熊掌,不可兼得,我和小雨商量,還是安全第一。決定接受。

在收到董健先生和許志英先生的正式邀請信以後,我向蘇?先生、王鈞能先生和袁正才先生請辭。在川師五年,備受保護。當我被非法剝奪了出國講學的權利時,他們都全力幫我爭取。事雖不成,好意銘心。提出要走,我很抱歉。他們表示理解,還說要是那邊也這樣,歡迎你再回來。

不久,南大派了趙憲章和校人事處處長樊道恆兩個,來幫我們辦手續和搬家。我們一家三口,從此告別了雨舍。



走以前,又去了一趟青城山。是應邀參觀一個制藥廠的熊膽工場去的。

工場在一處懸岩削壁的瀑布下面,林深石黑,水聲隆隆,都在高山的陰影中。幽暗的背景上,一道陽光透過瀑布沖出的霧氣,映照出一彎彩虹,使我惊訝莫名。時值嚴冬,卻有繁花幾樹,如碧桃,映著斜射的陽光,特別新鮮明亮,更使我惊訝莫名。偶有數聲好鳥,不知來自何處。舉目四望,一股子仙家的祥和。

工場是一棟苔封蘚蝕、爬滿青藤的鐵皮大屋,里面陰暗潮濕空氣腐敗。擠著一長排一長排生鏽的鐵籠,每個籠中躺著一只熊。供定期抽取膽汁之用。籠很低小,熊在其中不能站立,不能轉身,只能定向躺著。髒得分不出黑熊棕熊和灰熊。籠子下面綠苔污垢的水泥槽中,積穢醺人。我們和記者們及有關領導十幾個人喧嘩著擁進去,熊們都毫無反應。要不是肚皮一起一伏,真看不出還是活的。

我無法知道,牠們還有沒有痛苦和絕望的感覺。

但是我突然有了。獨自溜出大屋,在水邊石頭上坐了很久,直覺得毛骨悚然。

幾年後,我從監獄里出來,下決心逃出了中國。

但是,即使在地球的另一邊,有時候讀到關於亞洲價值、或者穩定优先的種種高談雄辯,就不免要想到那棟鐵皮大屋,那些熊們,依然有毛骨悚然之感。

悚然中,總要想到雨舍,那棟在憂患危殆之中給了我們許多慰藉和喜悅的窳敗老屋。聽說它已經被拆掉了,那一帶,早已經矗起了繁密的樓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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