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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力访谈录
朱朱

采访时间:2007年9月18日下午
采访地点:南京艺事后素现代美术馆
被采访人:严力
采访人:朱朱

朱朱:你刚才说从“四五”到70年代末,这个过程其实是个微妙的过程,就几年时间,但是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四五”的时候还是寄望于官方,那个时候人的政治理想还是在一个社会主义的轨道里面的,然后应该说到79这个时候,可能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是一种真正的自我意识,真正要求自由的意识。

严力:对,个人权利的意识,开始觉醒。

朱朱:那么这种自我意识的觉醒,和当时从西方接收过来的信息有多大关系呢?

严力:有一些关系,从中美建交之后,突然觉得原来是打倒美帝国主义的,怎么现在又交往了?这怎么解释?打破了嘛,然后神也会死的,这些事情全发生了。昔日的神圣瓦解了,分崩离析了。这个东西只要有思想的人都会想一想的,毛泽东那么伟大怎么死掉了呢?死掉以后突然上了一个华国锋,华国锋什么也没有怎么他能够替代毛泽东?你会想,华国锋伟大在哪,以前没有任何宣传,他突然能够接替毛泽东这个位置你也觉得奇怪,就更不神圣了,就发现毛泽东也不神圣。这些东西确确实实是发生了,有一些新东西新想法可以说出来了。在这之前你没有想到要说自己的想法,连这个想法都不敢有,像我们当时76年以前写诗,写完了就放抽屉里,互相看看,都知道危险。但是这个朦胧中的觉醒就是正常的、人性的东西。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就是:跟父母的感情、对兄弟姐妹的感情,这个是正常的,一直存在的,但是为什么突然我父母在五七干校我不能去看他们,这个东西就是违反了人之常情。所以越来越多的违反人之常情的事情在文革时期不断的发生,肯定有一天它会转过来的,从“四五运动”到毛泽东死,到华国锋上台,到民主墙开始,就是说所有扭曲的东西它不是自然的,你要用一个劲把它给按住了,但是你的劲不够了,它就又回来了。那时就是这样按住,因为它是反自然的,反着的劲,到一定时候它就没有了。我觉得人性的、本身的东西,还有中国传统的文化本身的道德伦理,其实在人的心里还是在的。

朱朱:对压制的情感或生命的能量一旦到达一个缺口的话,它就会爆发,对吧?

严力:是的,我们只是代替了那一部分人爆发。我们没有说我们伟大,但是我们代替了他们。我们做了这个事情,如果不是我们做,另一拨人也会做,很简单。

朱朱:后来开始画画就是因为和李爽成为朋友以后吗?

严力:这只是一点,另外还有一点是,我自己确确实实喜欢颜色,喜欢色彩。

朱朱:有家传的因素吗?

严力:当然有。我爷爷书法写得很好,而且他是收藏家,他收藏了上千幅画。文革期间1966年8月的一天红卫兵闯到家里,全部给烧掉了。我从小每年到天气好的时候都帮我爷爷晒画,因为江南受潮。我记得每年帮我爷爷搬那些轴画,有些轴画很名贵,天气好的时候要摊开来晒晒,然后用些樟脑丸、防虫草放到画的格子里面,爷爷是一位老中医,知道哪些草可以防虫,因此从小我就看很多很多的中国画。

朱朱:我看你那个时期的画,有一种非常特别的东西,有一点类似于超现实主义。

严力:是的。为什么说有超现实主义的,其实这个很简单,因为我是写诗出身的。超现实主义是怎么来的呢,现在我们可以分析它的历史,超现实主义刚开始是诗人发起的,而诗人超现实主义那些理论的东西给了这帮画家灵感,这帮画家开始这么画。举个例子:达利的太太原来是艾吕雅的女朋友,达利和她好了以后,她把艾吕雅那些超现实主义的观念给了这位画家,结果超现实主义的理论收获其实是这帮画家,而诗歌没有什么,其实就是一个想象力,就是用你的想象力去画画。

朱朱:在你当时的画中显示了超前的,非常特别的想象力,这肯定和你是一个诗人,对想象力的运用有关?

严力:对。绝对有关的!和写诗有关。

朱朱:当时你并没有接触到西方超现实主义(现代艺术)?

严力:没有,这一点绝对没有,绝对自然地爆发。

朱朱:你当时阅读和接受的信息,基本上还是西方浪漫主义时期的文学?

严力:是的。

朱朱:对于超现实主义诗歌、绘画都没有接触?

严力:是的,都没有。

朱朱:但是你的画中已经有体现出超现实主义,比如《游荡》可以称之为一个典型的超现实主义的作品(超现实主义的情境)?

严力:是的。

朱朱:你完全是一种自发的表达,潜意识的,对吧?像《游荡》。

严力:是的。我画《游荡》就是我在家,自己一个人,我出去一个人回家以后,我画《游荡》画的就是我十一二点的感觉。比如说我画(我当时还画了一张)《婚礼》,在画舫斋展的,那是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瓶子就是那样的,两个瓶子是不全的,在那个杂志上发表过的。所以我说我的很多画完全是和我的日常有关的东西,我才画它。比如《对话》就是一个瞬间,我和一个人喝酒对话。就画了这个东西。

朱朱:对椅子和酒瓶有一种拟人化的、戏剧化的表达,在当时还没有人能用超现实主义去表达一个人的心情。抒情的成分肯定是有的,还有一种荒诞的、神奇的一种元素的融合,我觉得特别有意思。

严力:是的。还有一个因素,那时我们的视野,真实的视野,世界看起来全是灰色的,这个城市,这个生活没有颜色。然后我就用我的色彩给它表达,我觉得很过瘾。当时我记忆特清楚的是,画完了我就很高兴,自己最兴奋的是几个颜色在一起,特别的兴奋,我不在意我画得像和不像,只要这几个颜色在一起我就高兴,就有这样的快感,视觉快感,这个就好像你吃了块蛋糕、巧克力一样,特兴奋。当时这个颜色一出来,别人到我这一看,傻了,说这个颜色漂亮,我就暗暗自喜,多棒啊!眼睛很过瘾。那时我对颜色相当在意。比如那三张大画,用了很多各种各样的颜色,那时我就觉得我在指挥颜色,像作曲一样,我依然能记得当时那种兴奋。

朱朱:记录当时生活状态当中,因为你个人主观因素又把当时的情感表达出来了,这也是我觉得有意思的。从你的画中看出,如果用罗兰?巴特的话说,就是“悦与醉”。我看你的画有很多“悦与醉”这种成分,相比星星其他成员,比如王克平、黄锐,他们处理和表达的是那种比较沉重的、政治化的题材,当然这个也不是他们的全部,因为他们自我的表达还是最大的成分,我发现你的作品几乎是没有关于那种沉重的、政治现实的东西,而是和现代主义更接近。

严力:是的。这里面有一点,其实我家里沉重的东西很多,因为它来的比较早,所以我有机会超越它。我爷爷那时侯自杀(我从小跟着我爷爷长大,1-11岁),父亲(70年我从五七干校回来不久)那时候被隔离。我一个人住在工厂的宿舍里,爷爷自杀,父亲关在哪不知道,妈妈也见不到。这种事情对于一个十六七岁的人来说,这种压力、这种感觉是无法承受的。那时候我经常会哭,因为想念亲人(我还有谁可以想念,我只有想念他们)。所以过了几年我情感就变得比较硬。从另一角度看,我可能是超越了这种东西,我1984年到了香港以后有人采访我问“你是怎么看待文革的?”,我当时说“它发生的事情都是人做出来的。”再后来,我就更理论化了,就是说教育、法律是多么的重要,人如果没有法律、没有好的教育,他就跟野兽一样。当时毛泽东给了红卫兵作恶的权力,他们就去做恶,如果法律、教育没有给他们这个权力,他们就不能去做恶。但是那时最高指示打倒一切,甚至抄家。所以说我比较早的超越它是因为我已经失望到顶点,我并不是天生那么冷酷的。后来我到美国很多人问我“严力很少喜形于色,你再悲伤、再开心好象都看不出来”,我就说我是在文革期间练出来的。

朱朱:正因为这种现实,当你进入到文学和艺术的表达的时候,表现出了超出,脱离出了另一面的东西,可能是幻象、朋友。

严力:是的。进入表达的时候,我就想表达更好的、更纯粹的。我的作品有两个系列,一个是日常系列(三幅大画,甚至最早的都是日常系列)、一个是梦幻系列(后来那些飞起来的、变形的人是我的梦幻系列),这是我在出国前做的两个系列。因为我觉得我日常还是感受到很多朋友的感情、友谊的东西,我觉得那些给我的力量很多。因为我需要,我能感受到的温暖都是从朋友那里得到的。

朱朱:你的家庭不在场吗?

严力:对,不在场。我有好几次,比如到工厂的食堂饭没有了,我又没有钱去买吃的,我就骑车从宿舍到芒克他们家,敲窗户,天很黑,他看到是我,然后过了一分钟,他就递了两个馒头给我,我拿了之后就又骑车回到宿舍。有过大概三四次吧。那时一些朋友给我了友谊、支持,所以在我的画中有很多都有朋友的影子。后来我太太问我怎么那么多朋友,我说我喜欢交朋友。我最大的财富就是朋友。

朱朱:说一说你对星星成员的一些看法?

严力:总得来讲,我觉得星星成员在当时真的是很可爱的。当时那种情况中国可爱的人也很多。因为我们没有利益,也没有市场,政治上也没有野心,谁想当官那时(笑)!剩下的是什么?就是人和人之间的友谊了,还有就是共同想做事情的热情、激情和浪漫。所以我觉得当时那种情景真的很温暖,比如我当时没有画框画板了,会有人给你一块板子让你回家画。王克平当时给我一块木头就说一起玩一玩(笑)。当时是互相送画,那时的那种纯粹,我们想做事情,而且把事情做成了,不管怎样星星画会举办了,它成为了一个现实。这一点从我的角度我认为这帮人是很可爱的,他做成了一个当时人不敢做的事情。当时很多人第一届星星画展参加的,第二届退出了,甚至有的人本来要参加中途又退出了。这是很正常的,他们害怕有后遗症。那么我们这一帮人就是坚定一点,就是想做。确实是有想自我表现、想表达自我的意愿,认为是一个天生应该做的事。所以我认为从79年开始到81,82年期间这些人都很正常、很自然、很理想的,哪怕当时跟老外结婚也是被逼的。我那时认为所有人出去都是对的,要离开这里。因为我的经历(我爷爷自杀,我爸爸被关),我觉得这个地方怎么能呆呢!那么好的两个人,我爷爷他救死扶伤,是有名的中医,看好了多少人的病,然后把他逼得自杀;我父亲他更是一个好人,他简朴,日常生活没有任何坏习惯,一辈子兢兢业业地做地下党的工作,所以我认为当时为了自由想出去的人没有错。当时我认为他们在那样一个高压下,他们形成一个团体,互相取暖、互相支持,真的是很美的一件事情。

朱朱:这也是我想花很大精力去做这个展览的原因,我觉得无论如何这段历史是值得尊重的。

严力:是的,当时的感觉全是灰色的,过年家里的供养才发一只鸡,跟现在的生活不能比。李爽被抓进去以后,星星在黑暗时期,那真的是很痛苦的。那时我的胃不好,胃穿孔,经常胃疼,还喝酒,那时感觉就是喝死过去我就高兴了!

朱朱:关于酒的问题,我感觉酒在你的生活里面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严力:是的,因为酒就是一个麻醉剂,让人可以放松。那时我唯一能找到的廉价的东西就是酒了,8分钱一两,一两下去就可以改变你的感觉,8分钱能改变你的感觉,多便宜啊(笑)。在那种高压下,那一代年轻人有很多都酗酒。但我呢,从积极的角度看我突然发现我一喝酒就能写东西,所以可以说我大部分的诗都是在喝完酒之后写出来的,然后再修改。也就是说第一稿肯定是在喝酒后把它释放出来的。那时不喝酒那些胆大的句子是不敢写的,让人看了之后我立刻要藏起来的。我在73年开始批判《人民日报》,那时谁敢啊,我现在翻出来看感觉我那时很牛逼的嘛(笑)。我估计也就喝酒之后才敢写的。

朱朱:其他的一些人呢,芒克也特别能喝酒?

严力:也有。它有各种原因,一种原因是放松,暂时地把外面的东西去掉,就构成你需要喝酒的理由了。再加上我喝酒后又能写东西,那我就更爱喝了。当时我和芒克一起喝酒的日子太多了,我们有五六年时间都是经常不断地喝酒,每个礼拜都喝。那时我的工资只要一拿到,首先是先换10块饭票,剩下的钱几天我们就喝完了,经常是这样的。其实就是想忘掉痛苦,忘掉压抑。

朱朱:星星期间你们经常聚会都在哪几个人家里?

严力:聚会在杨益平家里,他家和我家住得近。我家也经常有聚会。像马德升一到我家,门一关就说美国来了(笑),意思就是说终于朋友在一起了,爱怎么说、怎么玩、怎么喝都可以了,就是这个感觉。所以说这帮人相互支持、温暖。有时我们也会骑车到颐和园,圆明园去聚会,朗诵诗,喝酒之类的,那时真的不知道累,骑车很远就是为了能和这帮朋友聚一下,每个人念两句诗。徐晓写的一本《半生为人》里面提到的,她从我那拿的资料,那个资料是82年8月北岛生日那天,我和北岛、芒克还有另外两个朋友在颐和园写的,当时是连诗,每人想一句诗,做了好几首诗。当时就买了一些啤酒、红糖。那天记录下来的文字,两年前我突然翻出来,正好徐晓在写《半生为人》,我就给她用,她就用在里面了。那时你觉得你和很多人不太一样,但是你找到了也是一些不太一样的人,就觉得很好。所以那些团体也是,比如说无名画会,赵明亮和他的那些学生,他们觉得凑在一起很好,因为画的内容差不多,表达的欲望也差不多。星星也是一样的,也是文学、艺术、生命价值观比较接近,在那种压力之下比较接近。

朱朱:当时聚会除了星星这些朋友之外还有其他人吗?

严力:是的,还有很多外围的文艺青年,比如小我们一些的。当年陈延生第一届没有参加,是第二届参加的,当时赵刚也是外围,也是第二届参加的。小石头也是铁杆,有很多外围的人。比如贝岭也是《今天》的外围,石涛等等,在北京有很多这样的人,志同道合,觉得物以类聚,79、80、81、82这几年,真的很多这样的人。比如说我现在联系这个事情,我想联系谁都可以的,只要一提到当年,这个东西还在。

朱朱:当年的那种感觉还是情感上很直接的纽带?

严力:是的,情感还在,比如邵飞、宋红,甚至包括何宝森老先生。这些事情只要一提到,他体内的东西又活过来了,当年就是这样的。因为我正好在联系这个展览的过程中考验了一下他们,我也很多年没有和他们交往了,就是因为这个展览才和他们交往的,何宝森我在星星画会期间没怎么和他说过话。可是一提到这些事情,它就又回来了,因为当时确确实实觉得很神圣。

朱朱:当年的那些东西,实际上今天再说那些东西是一种默契在里面?

严力:对,相当默契。面对这个社会,扭曲的价值观,大家都知道,什么是真的东西,什么是假的。这一点很重要。

朱朱:这段历史是值得我们一说再说的?

严力:是的,当年还有一件重要事情,星星和《今天》是一起的,《今天》和民主墙组织是一起的,那时开会、游行,民主墙组织都是支持我们的,跟我们一起游行。但是是以星星为主的,所以星星涉及的东西太广了,从文学到艺术甚至到人权,三个东西都连在一起了。

朱朱:是的,意义不只是艺术本身,但从艺术本身来说它确实是现代艺术的一个原点。

严力:是的。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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