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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少功:康洪雷有骨头,有头脑,有心肝
张西


一块石头投入池塘中,涟漪迅速向四周扩散,片刻就会消失。问题是,这块石头投下去,涟漪泛着涟漪,一圈圈向外扩展,涟漪很长时间没有消失。为什么会引发这种反常规的现象?什么原因?谁有这么大的能量?

当然是康洪雷丢下了那块石头。

为了解读这个男孩为什么往池塘里投石头?这块带有魔力的石头是怎么酿成的?为了能准确理喻这个像天才一样思考,像孩子一样单纯地做人做事的导演,我不断地移动,从他的主创人员移动到他的儿时伙伴;从他的父辈移动到他的女儿;从他的大起移动到他的大落;从北京移动到九寨沟,继而移动到海口。一路上我不停地寻找着,寻找冲突,寻找对话,寻找着被他征服的童稚和老妪,寻找被他影响和未被他影响的人。

我到海口的意图,完全是写作上的一个转场。

再次见到韩少功,距离上次在北京见面已经一年有余。我注意到他穿了毛衣还穿了浅色的夹克外套,两只手捂在口袋里,似乎也不能使他温暖。他称自己正在感冒中,略显苍白的脸色印证了他的健康状态。前些天,是这个冬天海口最冷的日子。

韩先生脸上仍是一贯的严肃,但只要有事情好谈,只要谈起他觉得有意思的话题,他的脸上便会轻易地绽放笑容,如果你不愿错过,即可捕捉到他的亲切、睿智和犀利。

无论如何,坐在我面前的韩少功还是弥漫着温和敦厚的气息,老农民的质朴是他外形上的长期风格。

康洪雷与韩少功原本无必然联系。原以为康洪雷的触角不会延伸到作家群中,毕竟这类高端人物要比普通观众更惜爱时间。沉浸到研究康洪雷的乐趣中的我,逢人便会问:“知道《士兵突击》吗?”当然对韩少功这种重量级人物,我问的时候略有些不好意思。

韩少功那时刚点燃一支烟,笑咪咪地扔过来一个回答:“看过。不错。”

我有些惊讶,继而是惊喜,我当然不会放过聆听韩少功发表真知灼见的机会。

韩少功:一两年前吧,当时很少有人知道《士兵突击》。是一个朋友弄来的光碟,我看完后就到处宣传。

张西:你是最早的“突迷”?

韩少功:对,最早的“突迷”,到处给人家做广告。

张西:真不好意思,我是一个月前才看的。我觉得导演康洪雷的功力还可以。

韩少功:太可以了,岂止是可以!

张西:这位导演给你的感觉是怎样的?

韩少功:我觉得他是一个重情义,心里特温暖的那种人。想想看,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多么庸俗的时代呵,唯利是图,虚情假意,勾心斗角,大家一脑门子官司,很多人都丧失了感动的能力了。然而康洪雷敢于一个人跳出来挑战,寻找和捍卫一种温暖和圣洁的东西。网上有篇评论说,《士兵突击》是一种世界观的胜利。我觉得这句话讲在点子上。真是一种世界观的胜利,人生观的胜利。“不放弃”,就是对自己要狠一点,要克制,要磨砺。“不抛弃”,就是对他人要承担,要付出,要慈悲和忠诚。这其实是人生两大主题,是核心价值观,是直指人心的。有意思是的,现在好多“突迷”倒是把这些闪过去了,只是说如何“酷”呵,如何MAN呵,如何阳刚或者魅力呵,还说哪个角色适合当情人,哪个角色适合当兄弟。稍好一点的,也只是讨论所谓“成功”之道,比如机灵一点还是迟钝一点,哪个更容易成功?这就好比在问:为了占大便宜,人是不是也要吃点小亏?为了在股市上最终暴得大利,是应该炒长线还是应该炒短线?这都是对《士兵突击》的小资化解读,却是最主流的读解。

康洪雷在美学上也有一种大气。整整一台和尚戏,一个女主角都没有,搔首弄姿那些东西,软塌塌的那些东西,他都不要。他在艰苦中发现美,在卑贱中发现美,在普通人的情感中发现美,总之,是在时尚美学不屑一顾的那些地方,找到震撼和感动,而且把片子拍得吸引人。戏发掘得很满,人物很结实,一个是一个,但又行云流水,十分质朴自然。这里有一种大眼界,有一种堂堂正气和正大光明。以前,我挺瞧不起演艺界的,总觉得那里的很多人一是没骨头,只能跟着时尚跑,看着人家玩武侠,我也跟着玩武侠,看着人家玩怀旧,我也跟着玩怀旧,看着人家玩痞子,我也跟着玩痞子,心里只是把几个卖点算计来算计去。二是没脑子,比方一拍军事片,就必拿《夏伯阳》、《巴顿将军》或者《拯救大兵瑞恩》来改头换面,八路军好像都是西点军校出来的,连打枪和中弹的动作都一一照搬。表现统帅更是让人急,总是圣口一开,全体拥护,而且神机妙算百战百胜,这还算什么事?革命和战争真有这么容易的话,阿狗阿猫不都能当统帅了?这种对历史的想当然,实在太弱智。中国民众中相当严重的历史观混乱和革命幼稚病,很大一部分就是这种作品培养出来的。

现在看来,中国演艺界还是有人。康洪雷就是一个,有骨头,有脑子,更重要的是有心肝。当然,从更高的要求来看,他在片子里营造的环境似乎过于温暖,于是任何一个观众都可以提出这样的疑问:我怎么没碰上这样的好班长?这样的好连长?如果我碰到的都是坏班长和坏连长,我怎么办?这就是说,康洪雷相当程度上折扣了现实的严峻和险恶,也在某种意义上减轻了英雄的压力,回避了生活中更刺心的拷问。但康洪雷可能也没办法。电视是大众艺术。大众艺术呀,它确实不能那样严峻和险恶,得考虑到主流观众的心理承受能力,得有一定的分寸,有时候得甜点多于苦药。从这一点上,我对编剧和导演也能够理解。

张西:他的几部作品都是这个基调,里面都是好人。

韩少功:包括《激情燃烧的岁月》,片子里几乎都是好人,没有什么坏人。我当然不赞成把人黑白两分。其实每个人都是很复杂的,有白也有黑,有时候是佛魔一念间。但表现英雄的片子容易把人性中黑的一面过滤掉,或者过滤得太多,其结果就是满台君子,英雄颇有人缘,到处得到帮助,成长得较为顺利,而这是与观众们的现实是有差距的。观众一旦从剧情回到现实环境中,就会说,哦,那都是编出来的,根本不会有那种事。包括美国、欧洲、日本、韩国的一些片子,只要是面向大众的,也都免不了这种不同程度的现实净化和人性高调。在这一点上,文学相对小众化一些,可以下刀子更狠。特别二十世纪的现代主义文学,擅长把最真实、最严酷的现实撕破了给你看。这种文学后来走火入魔,走过头了,是另外的问题。但它在解剖现实和揭示人性方面积累了一些经验。如果我们要表现更具有普遍意义的英雄,更经得起破坏和打击的英雄,比方表现一个既没遇到好班长也没遇到好连长的英雄,就不能不注意这些经验。当然,我这是很高的期待,也许太高了。

张西:我在考量他的世界观形成的环境背景。他现在蒸蒸日上,一日千里地往前走,可是他开始的地方环境背景毁灭了多少人的梦想啊?

韩少功:他的这几部片子,有一个大的思想背景,即“文革”结束以后,整个的意识形态风向大变,都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一点,不光中国这样,全世界都这样,道德传统陷入崩溃,新的理想信仰又没有建立起来。经济学家不要讲良心,哲学家不要讲良心,科学家不要讲良心,文艺家更不要讲良心,一下子都成了时尚潮流。大家似乎都是价值中立,但机器人式的专业化,实际上是市场化和利益化,掩盖了大家内心中的小九九,掩盖了一种摆不上台面的价值偏向。卖就是一切,票房就是一切,迎合大众的发财梦和刺激欲就是一切,这哪是什么价值中立?很多片子的价值观不是空洞,就是暧昧,甚至恶俗。国外这些年拍了那多么军片,其实乏善可陈。“动作片”么,就是看看动作,看看场面,看看特技镜头。什么《拯救大兵瑞恩》,什么《兄弟连》,有什么呀?能打动人的有几个?大部分都是些现代杂技,玩得花哨和火爆而已。整个影视艺术在衰落,国人完全不必把垃圾当宝贝。

我们这个时代确实需要一些一意孤行的人,认准了自己的理由,就往下走,就不回头,像许三多说的:“做有意义的事情”,“好好活”。当然很多人会失败,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而失败,但毕竟有康洪雷这样的成功者,有一小批越来越成熟的艺术家。我看了这几年的一些影视作品,虽然看的很有限,但从《亮剑》、《暗算》、《白求恩》,还有《血色浪漫》等等来看,我觉得看到了一点希望。这些作品都可能在观众那里被小资化解读,但有人说《士兵突击》是一种世界观的胜利。这样的观众也还是有的。

张西:我粗略统计了一下,百度《士兵突击》贴吧里,280多万人次跟贴,点击率在3000多万,一年的时间,这个景象是不是很壮观?

韩少功:我女儿从美国留学刚回国工作。她说很多留学生也都感到震撼,“钢七连”一度变成他们一个流行的口号。

张西:是那句“不放弃,不抛弃”?

韩少功:对。这六个字概括得很好,很有中国味。

张西:我在网上看到的言论,好像很少有负面影响的。

韩少功:当然也有激烈反对的。有些立场属于极端自由主义的知识分子,感情上不大能接受这种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不大能接受纪律、责任、奉献、利他这一类观念,一听到“国家”也心里毛,觉得这一套特别土,特别旧,特别违反人性。这里有意识形态的背景,有全球冷战记忆的原因。人性当然很重要,人权当然很重要。但社会规范和个人选择不是一回事,立法和艺术更不是一回事。为什么大家都歌颂母亲?因为母亲大多是牺牲自己权利的。为什么人们会崇敬基督?因为基督是最乐于放弃自己权利的。这里面没有人性吗?其实有更大的人性。自由主义强调个人权利,这没有错。但如果责任不能平衡和超越权利,导致人人都斤斤计较自己的这权那权,英雄就不会有了,艺术也不会有了。从更宽广的角度来看,到了这一步,人类的整体人权反而会受到伤害。

全球知识界主流还缺乏这种眼光。听说《士兵突击》被送去参评美国的什么电视奖。我看不会有戏,也犯不着。光是“共军”的帽徽领章,就会让一些西方专家心理反感。美国山姆曾无敌于天下,只在朝鲜和越南吃过“共军”的亏,这个心结一时半会解不开。给这个片子评奖,西方的老百姓可能都不会答应吧?冷战情绪可能还需要一两代人的时间才能真正化解。

张西:《士兵突击》引发了2007年的一种精神现象。就凭这点,称康洪雷为平民英雄也不为过吧?

韩少功:敢死队员。他算一个,舞蹈界的杨丽萍算一个,文艺界还能算出几个或者十几个,我觉得都称得上英雄。

张西:我准备写一本介绍他的书。

韩少功:这个人值得一写。我对他充满了好奇。像我这种年龄的人,经过了“文革”,经过了市场经济,容易产生一些共同的体会。我注意到他很年轻,与我整整差了十来岁。他的价值观是怎样形成的,我有点好奇。

张西:我真希望他听了你这句话能骄傲自得,他太有资格了。

韩少功:《激情燃烧的岁月》和《士兵突击》这两个剧已经划时代了。如果这不是偶然的成功,这个导演应该有感受、思想、艺术经验的可贵积累。你现在回想以前那些电视剧,哎呀,一些什么烂片,乱七八糟,都提不起来的。小男人,小女人,花拳绣腿,跟这两部片子能比吗?

张西:从某种意义上说,康洪雷是这个时代导演界的终结者,又是开启者。

韩少功:《激情燃烧的岁月》在很长时间里一直被挤兑,差一点出不来。

张西:它是在播第三遍第四遍的时候,才自下而上地,从民间火起来的,开始连中央台都上不了。《士兵突击》也是如此,慢火。

韩少功:上面有些文化官僚呀,你别看他们也要搞点政治形象工程,其实他们内心已经很冷漠,很阴暗,很势利,成天就是想着怎么混权,混势,混钱,对真正美好的情感不敏感,甚至已经完全绝缘。搞那些花团锦簇、流光溢彩、大把烧钱的概念化和公式化,他们懂。搞真正动人的艺术,他们不懂。非但不懂,他们可能还有心理障碍,因为自己的内在精神与生活方式已经恶俗不堪。还有些人,文化素质太低,不知道怎么做宣传教化,既不知道古今中外的历史经验,也不明白社会现实到底是怎么回事。九十年代以来,中国的意识形态宣传一直是多么盲目呵,有些人做过了多少蠢事和坏事!而像《激情燃烧的岁月》、《士兵突击》这些有益于世道人心的作品,得到的支持往往太少。

张西:这的确是个拢聚民心提升民族感情的契机,竟然连春晚都上不去,我以为聪明些的官员应该珍惜《士兵突击》创下的正性影响,这个感情基础得来很不容易。

韩少功:他们不一定珍惜。很多官员内心深处未必喜欢《士兵突击》。因为这个作品是有挑战性的,与那些官员的生活方式是相冲突的。他们醉生梦死,就会喜欢那些靡靡之音,怎么可能接受这种堂堂正气的东西?

张西:“突迷”当中,官员的比例的确不大,一到晚上,他们哪有什么正事啊。相比之下,女知识分子女才子们更热衷其中。

韩少功:我闭着眼睛想象一下,官员中能喜欢《士兵突击》的,我估计就是20%。知识分子喜欢这个作品的,大概也是这个比例。当然,不喜欢可能有别的原因,见仁见智么,应该允许。我不想把话说得太死。

张西:我注意到一个现象,官员们更喜欢看和绅怎么玩皇上,看朝廷里的斗争和政治。

韩少功:老百姓也喜欢呵。中国人不管在朝还是在野,都习惯这一类政治结构,富有这一方面的经验,每个人都是人精,都是里手行家,一看权谋戏就会心。

张西:您怎样区别一个导演和一个好导演之间的差距?

韩少功:每个时代的好导演,在每个时代他都有建设性的东西,是吧?他不光是有杀伤力和破坏力,还得有建设性,不光是要有艺术的创造,在艺术史上添加新的语言、手段、风格、境界,还得有益于世道人心。尤其在我们这个时代,原有的精神传统力所不支,现在是一片精神废墟,需要一种很艰难的、重新开始的建设。从事大众艺术的人尤其要有所承担。导演与作家所起的作用是相同的。比如说到王朔,他是一个有时代标志意义的作家。他的杀伤力很强,他可以搞笑,颠覆,反讽,这些都是他的强项。但他的缺点是只破不立,缺少建设性。比如前不久他推崇的一个片子《与青春有关的日子》,表现一帮大院顽主,表现得活灵活现。但顽主的弱点就是缺乏可持续性。你少年时可以是顽主,但你怎么处理你的将来?怎么就业?怎么成家?怎么对待孩子?靠耍贫嘴可以解决人生所有的难题吗?这个片子到最后,男一号还活得不错,不过是有三个女人死心塌地地给他送钱,一个是女军官,一个是女商人,一个是三陪女,都永远宠着他。这就有点白日梦的味道了,有点从自恋到自欺的味道了。这是现实主义?是不是新品种的粉饰?在另一方面,一个片子就是从头“贫”到尾,男女老少无嘴不“贫”,是不是也有艺术上的单调?

张西:好像是叶京执导的片子,我有印象。他拍过《梦开始的地方》还不错。

韩少功:王朔和叶京都很有才华,但艺术是这样,你要做大,你就不能光走偏锋,不能满足于当单项冠军。中国有些好演员,也是很有才华,不知何时一跟风,就都变成油嘴滑舌挤眉弄眼的那种,真是很可惜。就算你是个喜剧演员,你看看卓别林,他可不光是搞笑。他其实总是笑中有泪,笑中有大事情和大道理,晚期的那个《舞台生涯》吧,我不能准确记往那个片名,完全是经典的悲剧。他的艺术是很丰富的,很厚重的,有很多层面的。

张西:挺悲哀的。现在许多演员耍贫嘴快形成一种恶习,缺少职业精神,我总觉得无论演员还是导演都应该有一种侠气。

韩少功:真正的大侠是很文雅的,沉静的,是忠诚和慈悲的。只有那种打手,下三滥的打手,才会四处惹祸,四处挑衅,仅仅以打砸抢为乐子。

张西:真正的大侠有内在的精神,有高度。

韩少功:他绝不会轻易出手。

张西:真高兴你喜欢《士兵突击》,我觉得它比《激情燃烧的岁月》又宽泛了,受众群扩展了,对当代人的世界观更有冲击力了。

韩少功:《激情燃烧的岁月》还依稀有一些依托和借鉴,比如石光荣身上有夏伯阳和巴顿的影子,但《士兵突击》原创性似乎更强。许三多在艺术史上是个新面孔。

张西:您看过康的《民工》没有?很棒。但不知何故被禁演了?我猜测这康洪雷拍得太投入太真实太有良知了,以至于心理脆弱和神经脆弱的人无法承受或直接面对现实。但我相信,总有一天,这部作品还会重现天日的,是金子就不会埋没的嘛,对吗?

韩少功:你帮我弄个碟来吧。

张西:我努力。另外我还向你推荐《青衣》,但那部戏受众面窄了点。

韩少功:《青衣》怎么样啊?

张西:看了您就知道了。当然我更期待他的《我们团长我们团》,那天康跟我说起这戏,足足三个小时没挪地方,我的腰都快坐断了。我们起身后,共同说的第一句话是,对不起,我要去趟卫生间。康洪雷现在又像当初拍《激情燃烧的岁月》和《士兵突击》时的状态,亢奋不已,处于一种大战前的积极的、紧张的、缜密的临战状态。

韩少功:这人是条汉子!

2008年1月于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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