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ft
home
p13
www25
《今天》文学杂志网络版
线
《今天》杂志今天要闻今天推荐李雾点评专辑诗歌散文小说纪实文学访谈评论


不堪回首黑画展── 回忆文革上海黑画展
范迁(旅美画家、作家) VS刘凝 (上海电视台《往事》频道女主持人)


刘凝:后来那幅画呢?

范迁:不了了之,不知道到哪儿去了。

刘凝:你怎么没有去把它拿回来呢?

范迁:不是自讨苦吃嘛。

刘凝:扔都来不及。

范迁:避之不及,你还找上门去吗?

刘凝:那幅画旁边不会写上你的名字吗?

范迁:有我的名字。我没有签名,但是它旁边有块说明的牌子,上面有我的名字。

刘凝:怎么说,范迁?

范迁:对。

刘凝:某个工厂的工人?


      范迁(右)与韩辛 2006年早春对弈于上海韩辛家中



范迁:对,然后是短短的一段说明。

刘凝:对这幅画的一种解读。

范迁: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范迁:美工组不能再待下去了,我就回到车间里劳动去了,最艰苦的一个车间。

刘凝:是什么活呢?

范迁:做搬运工,搬运大的机器零件。

刘凝:有多重?

范迁:七百斤的东西两个人抬。

刘凝:啊?

范迁:对,非常非常艰苦,而且是露天工作。

刘凝:画画的手啊,拿画笔的手啊。

范迁:这个对我说来并不是主要的,主要失落的地方就是怕今后再也没有机会画画。体力活动并不是主要的担忧了,主要的担忧是政治上,那个时候政治是看得非常重的。

刘凝:那个时候你不得不去想前途或者是未来了?

范迁:没有,那个时候这两个字基本上提都不提。

刘凝:这段日子你怎么过的呢?

范迁:这个好像是1973年底,1974年左右的事情。好在过了两年之后,文化革命结束了。1976年之后,1977年开始可以考大学了。

刘凝:那在这个之前?

范迁:我在工厂工作了两年。

刘凝:工厂里有没有批判你?

范迁:当然,否则为什么把我调到最艰苦的工作?

刘凝:怎么批呢,工会主席不是曾经拍着你肩头说毛主席画得好吗?

范迁:工人说到底,其实还是比较纯朴的,如果工厂里面一个工人画画画出了这种问题,报纸上也批判,市里面也批判,他们也是有压力的。

刘凝:是啊。

范迁:他们意思呢就是你好好的劳动,去改造,我们不谈这个画画了,你也不要到美工组去了。

刘凝:工人都非常的厚道,也不会歧视你吧?一个画黑画的人。

范迁:有过冲突,但是我并不解读成所有的工人对一个倒了霉的人的欺压。冲突就是有些在政治上比较敏感的人,他会多盯你几眼,多说你几句,多给你一点压力。

刘凝:比如说,让你去扛八百斤?

范迁:没有这么直接。有的时候,你如果有点什么要求,有点什么争执的话,他就要你自己明白,你是政治上犯了错误的,或者是差一点就要掉下去的人,你不配要求什么。

刘凝:细节记不清楚了?

范迁:我不记得了。

刘凝:家里人呢?

范迁:家里紧张,我父亲是右派分子,所以我妈妈非常紧张,她说一个家里不要两个人戴上帽子,两个人戴上帽子,真的叫开帽子铺了。那个时候很小的一点罪名,就可以送你去劳动改造了。我那时候才二十出头,如果弄成这个样子,沸沸扬扬的,家长肯定紧张。

刘凝:但是你好像也并没有受到太大太大的压力。

范迁:大概是上帝保佑吧。

刘凝:就是工作上有一些变化。

范迁:具体的情况要到后来才能够体会。

刘凝:在文革结束之前,你真的就没有再画画吗?

范迁:基本上没有,至少没有这种公开画画的机会。

刘凝:在家里还在画?

范迁:家里偷偷的画还是有。

刘凝:妈妈看了没有把画笔给你折了吗?

范迁:总是没有好脸色,没有太多的好脸色。

刘凝:对你来说,最大的改变,就是你不能公开的再去拿画笔了。

范迁:对对。

刘凝:让你已经厌烦了的画那种宣传画的日子,已经没有了。

范迁:如果能够画宣传画还是很好。

刘凝:又会想到那个时候的幸福。

范迁:对,还是很好。你没有除了工作八个小时,有的时候要加班变成十二个小时,人基本上像一部机器那个样子,完了之后你什么都不想了。如果能够画画的话,你还是点技术上或者一种成就上的满足感。就算你画完了一张毛主席像,你还是有某种成就感的。

刘凝:起码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做完了一件事情。

范迁:对。

刘凝:所以我在想,当你走进或者走出厂门的时候,再看到那些宣传画是别人在画,而不是你画的时候……

范迁:我就评价没有我画得好。

刘凝:会有这种酸酸的心情吗?

范迁:对。

刘凝:也会格外的看几眼。

范迁:我装着不去看它。

刘凝:装着不在意,本来是你的领地来着。范迁:文革结束以后。那时候开始可以考大学,我大概是二十四岁左右。我自认为比一般的大学生可能画得好一点。1977年、1978年还可以考研究生,直接跳过本科。

刘凝:正式的研究生。

范迁:如果发给你准考证的话,他就是承认你有大学毕业的同等学历。我考了三次,一次是中国美院,两次是浙江美院。三次都没考上。

刘凝:你画了什么作品?

范迁:有当场的,画素描;然后画创作,小图;然后考政治,考外语,好像就考这四门。我自认为都考得不错。

刘凝:自认为?难道成绩单没有给你吗?

范迁:给我的,考得相当好。

刘凝:各方面的成绩都不错。

范迁:对。但是我一直没被录取。那时候也认识一些这些学校的美术系的系主任,他们都非常客气,这次不行,你再接再厉下次再考,下次有机会。直到我碰到一位老先生,反右的时候,美术界有一个江风集团,江风集团是美术界主要的右派分子,他这位老先生是里面的骨干,算是把帽子脱了又出来工作,在浙江美院担任学术委员会委员和图书馆馆长,我跟他走的比较近。他跟我讲,说你还是放弃考研究生,因为你三次成绩都过了,但是档案里面有关于你黑画的那一条。

刘凝:你就觉得是这个原因?

范迁:我寻找不出另外的原因。

刘凝:你父亲不是右派吗?

范迁:那个时候右派并不是一件主要的事情。

刘凝:那同样的,在黑画展中你也不是最重要的,而且“四人帮”已经粉碎了。

范迁:但是历史过去还太短。要政审,政审审什么?地富反坏右,还有什么里通外国,还有什么……那个时候一定还有。现在离那个时代已经远了,但是那个时代,我自己的感觉,那个老先生没有必要跟我讲不确实的话。

刘凝:那好,那什么样的人能够考上,你有没有去问一下?

范迁:很多是教职员工的子女,你看1978年,就是陈凯歌他们那届,文革后第一届进去的表演系、导演系、舞美系学生,差不多十个里面有七个八个是文艺界的子女。第二,应该是有一定人际活动关系的。当然也有画得非常好的,专业非常强的。

刘凝:你当时听了老先生的话,就认定是因为黑画展有你的名字。

范迁: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讲,这个人可能是会惹事的。当时看问题跟现在看问题可能有点不同。

刘凝:反正在那个时候,你认为几次不被录取,跟你的黑画有很大的关系,甚至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唯一的原因?

范迁:我想不出另外的。

范迁:是这样。

刘凝:那个时候想考大学,但是已经没有可能了。

范迁:那个时候我有一个出国的可能,所以我的选择就是考进大学还是出国。

刘凝:如果是能够考进大学的话……

范迁:我可能就不出去了。

刘凝:你心里是更想考上大学。

范迁:对呀,国外……它完全是一片未知的东西。完全是一种茫茫然的感觉。

刘凝:当你知道考大学确实无望,有一段没法更改的历史,你怎么度过的?

范迁:转向,出国之前画画也放下来,花了很大的一段精力学英语。基本上就是做好出国的准备。

刘凝:整个人生也就转向了。现在怎么评价这件事件?

范迁:当时的想法跟现在的想法,有很大的距离。当时的想法,出国可能是我最后的一个机会;现在的想法,正因为抓住了这个机会,一切都改变了。如果留在国内,当然也可以,社会一点点开放,很多画家也常常出国,看过很多博物馆。但是,我当年出国之后,大学出来之后,差不多所有欧洲的博物馆我全部看完,以前在画册里面看到的那些名作,一张张呈现在我眼前,那种感觉是难以形容的。

刘凝:有没有痛恨过改变你经历的这一事件?

范迁:我好像从来没有非常痛恨过。

刘凝:就是说痛恨过,只是没有非常痛恨。

范迁:痛恨,这个词有种对抗性。那个时候压过来的太强大了,个人不可能对抗。所以我没有痛恨。

刘凝:连痛恨都觉得无力?

范迁:是这样。

刘凝:除了看到了人生轨迹的变化,对你以后的作画,对政治的看法,会产生影响吗?

范迁:这张画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但是没有重要到改变我整个人生的轨迹。改变我对绘画的看法,或者对世界的看法。是后来发生的很多事情,跟这张画没有太大的关系。

刘凝:但是它让你在人生选择上,提前了很多,在你那个年龄点上。

范迁:只是一个契机而已。我不觉得是这张画或者这一事件对我说来是非常重要的。

刘凝:后来你跟你的朋友包括韩幸,有没有提起过这事?他们也是同样的感觉吗?

范迁:昨天晚上我们还碰头,还谈到这个问题。也觉得它是非常重要的,因为我们后来都开过画展,所有的画展跟第一个、那一个画展,感觉不同。有的时候会很感叹,我们两个都很感叹。

刘凝:感叹什么?

范迁:感叹那个时候这么年轻,一方面年轻,一方面是初生之犊不畏虎,有一种对绘画的热情,对绘画的纯情。

刘凝:即便有那样的事件冲击?

范迁:对。

刘凝:在你的画被入选为黑画之前,有没有一些风吹草动,有没有人跟你打过招呼?

范迁:当然,北京的消息传来之后,上海文化系统几个管事的,把我们找去过。

刘凝:你们,还有几个人?

范迁:韩幸,好像还有几位老先生。说上海也要搞一个批判。那个时候不知道也同样会搞一个画展。然后,大致给我们一点意思,你们几个人要自己小心,自己做检查之类。

刘凝:会议应该很严肃。

范迁:当然了,很严肃的。

刘凝:紧张吗?

范迁:临到那种情况每个人都会紧张。不过那时候有侥幸心理,觉得我没有什么特别严重的东西。

刘凝:有没有想过是谁拿走了那幅画?

范迁:这种事情去追究已经没有意思了。你就想你做贼的时候,被哪个警察抓住,对你来说没有太大的意思,面对法官为好。

刘凝:你还在紧张的情况下毁了自己很多画。

范迁:当年画的,是那种比较单纯的眼光画的。现在的技巧再高,那种认识不会再有了,那种损失是永远补不回来的。

刘凝:是一些什么样子的画,你还记得吗?

范迁:有风景,有人体写生。最初开始画人体,常常是我跟同学,像韩幸,互相画对方,画得非常简朴。那时没有空调,冬天不可能画,只有夏天,而且又是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不能被人知道你在画人体,都是关起门来,热得满头大汗……人体画是最容易出问题,所以毁掉的大部分是这些画。

刘凝:女人体都没有,就是男的。

范迁:就是男人体。女人体,我手都会发抖,那个时候,不可能的。

刘凝:烧那些画的时候,就没有发抖吗?

范迁:男人体没有问题,一点都没有问题,有的是自己对着镜子画自己的。

刘凝:销毁了多少画还有记忆吗?

范迁:没数过,容易被人家拿出去做靶子的,基本上都毁掉了。

刘凝:人体,这个我们可以理解,那风景画呢?

范迁:风景画,颜色灰暗一点,或者风格洋化一点,差不多也是要毁掉的。说非常非常懊恼,我到现在也不觉得。我一直觉得再好的绘画,像博物馆的绘画,总有一天都会毁坏掉的,画是一种认识的过程,你如果已经有过这个过程,画在不在是其次的。 此主题相关图片如下:

刘凝:反正你当时把那些画全部烧了。


        黄永玉:猫头鹰



范迁:撕掉,因为不能烧,一烧会出问题,撕掉,撕成小片混在垃圾里扔出去。

刘凝:非常放松,貌似。

范迁:那个时候主要的想法是湮灭罪证,不想有更多的把柄抓在别人的手里。

刘凝:说罪证,就是在某种程度上也承认别人给与自己的那些罪名。

范迁:……至少是闯祸的感觉。你不可能超越这个环境,在这个环境当中设身处地,你来评估周围的事情发生。那个时候自保是很主要的一个原因。

刘凝:什么时候感觉到你被选入黑画展这样的一个阴影的消失?

范迁:文化革命结束了,基本上就消失了。我考大学的时候又浮起来一阵子,出国后就把这件事情扔到脑后去了。现在的记忆,应该说是有不足的地方。

刘凝:有不足。

范迁:我没有必要苦苦的把这件事情记三十年。

刘凝:是微不足道、不屑花一些力气去记忆,还是说真的有某些伤害在,你不愿意去回忆它?

范迁: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伤害都一样,我没有什么特殊,我只是其中一个画画的,在画画的时候碰到一些使人啼笑皆非的事情。普通人的生活当中,也会碰到啼笑皆非的事情,不可能耿耿于怀一辈子。

刘凝:只不过是人生中的一块颜色而已。

范迁:过去的,荒谬的,可笑的。

刘凝:如果现在请你画一副画,把你画在那个背景里你是什么样子呢?

范迁:把我画在那个背景里面?

刘凝:什么样子的你?

范迁:自保的、聪明的一个上海人而已。

刘凝:在那个时代里,有没有画家挺身而出,阐述自己的观点,去对抗这样的批判?

范迁:去对抗?

刘凝:没有吗?

范迁:在我的记忆中好像没有。你没有发言的平台,你去对抗,在什么地方发言?

刘凝:写信、口述?

范迁:写信,你不是白纸黑字又落入人家手里吗?聪明的人不做这种事情。

刘凝:你是聪明的。

范迁:不是我,是你把问题放在我手上。应该放在一个群体身上。我不是说我是聪明人,我是这个群体当中的一员。像米兰.昆德拉在《不可承受之轻》里面写的,那个时候很多东西,看起来太荒谬了,但是那个时候人们非常严肃地对待这些荒谬的事情。我根本不会把它画成一幅画,我倒觉得可能丰子恺那幅漫画最好,“西边出来个绿太阳,我抱爸爸去买糖”。一个思维、观念全部颠倒的年代,你很难准确地去描述它。

(一)(二)

 

 

 
p6
news
jintian journal
book series
jintian people
editorial team
selection
letter from editor
readers feedback
related links
submission
subscription
contact
p23

今天视野
| 版权声明 | 今天杂志 | 读者留言 | 投稿 | 订阅《今天》 | 联系我们
Copyright© 2000-2007, jintian.net, All Rights Reserved.
 
spac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