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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畸形年代:大多数的文革〗
──红卫兵红八月
陈向阳(澳大利亚)

一盆凉水

那天我和弟弟是第一次斗争地主婆,所以非常得意,回到家还要宣传一下,没注意到我爸爸的脸色越来越不对。突然他狠狠的问了一句:‘你们俩打人没有?’,虽然声音不大,但带足了气。我知道爸爸没搞清楚,赶紧解释:‘打的是地主婆!’。‘别管谁也不许打!’爸爸的火气更旺了,我有点糊涂:打地主婆怎么啦?这就像1加1等于2那样错不了啊。于是理直气壮的对爸爸说:‘打的是地主婆!是欺负穷人的地主婆!’这下爸爸没词了,可还瞪着眼不甘心。过了好一会他才拿准主意,变的挺诚恳的问我俩:‘你们知道爷爷奶奶是什么成份么?’这我还真不大清楚,但肯定是劳动人民啦,附近的老头老太太里就数我爷爷奶奶最勤快。谁想爸爸却说:‘知道么,他们是富农!’。爸爸声不大,可却像一声惊雷。我顿时木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真有那种一盆凉水浇下的感觉,凉透了,动不了了。好一会儿我才又能想问题。虽然我不服气,爷爷奶奶从头到脚都是劳动人民的样,怎么能是富农呢?但爸爸的话无法怀疑,这事能随便开玩笑吗?再一想,我不由得大舒一口气,幸亏爷爷奶奶三个月前(1966年5月)回老家了。要等到现在,我一想那个地主婆挨揍,立刻吓的都不敢往下想了。这还得佩服爸爸,从我记事起,爷爷奶奶就跟我们住在北京,直到三个月前才突然收拾行李要搬回老家了。我实在不想让他们走,是他们把我带大的,他们好像也不愿走,是爸爸非让他们走。我当时对爸爸一肚子气,到了这会儿才明白,爸爸简直是神机妙算呀。再后来慢慢知道爷爷奶奶在老家(河北阜平)还可以。生活当然比不了北京,但决没有遭到北京黑五类那样的大难。乡下人待人好坏另有一套。我爷爷奶奶都和气的不能再和气,从来没有得罪过村里的人,所以也没人故意难为他们。当然了,严惩阶级敌人的风也刮到了乡下,我爷爷每天上工要跟一群地主富农一起(好多都是年轻人,子继父业吗),专干重活累活,隔三差五的队长还要上门训话。不过呢,因为我三叔在部队工作(1945年参军的,解放后富农出身的就不许参军了),所以逢年过节,队长前脚上门训我爷爷奶奶一顿,后脚又带着人敲锣打鼓的再来,把‘光荣军属’的红纸条贴在门上,弄好了还给点慰问品。乡下人就是头脑简单,根本就没想这一前一后有没有矛盾。

又一盆凉水

我的革命劲头被爸爸扫的荡然无存。爷爷是富农,我不就成黑崽子了么,虽然隔了一代,但那会家庭出身都是查三代呀。好几天我都不想出去玩了,再出去已经是心怀了鬼胎,小心翼翼的看看其他孩子,虽然他们不知道底细还像过去那样对我,但我觉的自己已经跟他们不一样了,有点像暗藏的坏人。正在这种时候,我妈妈又使情况变的更坏,她让陆阿姨住到我家来了。陆阿姨和妈妈在一个机关工作,也住百万庄寅区。大呲牙查出她的父母是资本家,于是带着红卫兵和一大帮革命小孩去抄了家斗了人。地主婆可以滚回老家,可她父母几代都是城里人,没有老家可回。这就更惨了,从此苦难无边,大呲牙、红卫兵、革命小孩们随时都能打上门去,教训他们一顿。老头和老太太判断了一下前景,看不见还有熬出头的日子了,于是认定‘赖活着不如好死’。怎么算好死呢?他们都怕疼,于是两人吃了一整瓶安眠药,脸洗的干干净净,头发梳的光光溜溜,衣服穿的整整齐齐,合盖着一床新被子,并排睡在大床上。陆阿姨发现的不算晚,老俩口还睡的呼呼的。陆阿姨的看法与他们相反:‘好死不如赖活着’,于是赶紧行动。那时的医院也变的非常革命,谁去看病先问出身成份,凡黑五类得了病受了伤一概不管,坏蛋都死了才好呢。陆阿姨到处找熟人,找了好几家医院才找到一家愿意抢救,来了辆救护车,有个医生跟着。我妈妈也跑去帮忙。可惜已经走露了风声,大呲牙和另几位半大老太太加上一大群革命小孩把陆阿姨的家看的死死的。坏蛋自杀?那就是对革命群众的最后一次猖狂反扑!还想抢救?你们是什么阶级立场?陆阿姨鼻涕眼泪的跪下求都不行,我妈妈还有机关来的领导一起帮着说也不行。大呲牙的革命立场极为坚定,革命小孩们更是愤怒:坏蛋死了活该!全死光了才好呢!自杀那是便宜他了,还抢救?谁把狗资本家抢救活了,我们就再把他打死!人家医院的本来就是犹犹豫豫来的,一看这架式,走了,不管了。陆阿姨又赶紧去找平板车,想自己拉上人送医院,可大呲牙已经布置了一天24小时警戒线,谁也别想钻空子。过了有两天两夜,老俩口才一先一后没了气。等火葬场的车来拉人,大呲牙放行了。这次再不放,那个楼门住的其他五家都不干。等烧完了父母,家里就剩陆阿姨一个人了,她爱人在外地工作。可陆阿姨老觉的还有两个人在那张床上躺着呢,所以说什么都不敢回家了。我妈就把她接到我家来了。我当时还没资格表态,但心里非常反对,因为第一,资本家是坏蛋,死了活该,我和其他小孩观点完全一致。第二,陆阿姨还想抢救资本家,阶级立场肯定错了,我妈妈去帮忙,也错了,第三,她们犯了错误还不悔改。陆阿姨也就算了,跟我没什么关系,可妈妈叫她到我家来住,这就是自己找麻烦。我爷爷奶奶已经是富农了,这回又和资本家搅和在一起,越来越危险了。哪天惹的大呲牙带着革命小孩们杀上门来可就来不及了。

另外呢,我妈妈还事先警告我和弟弟,说陆阿姨来了,你们吃饭规矩点。我和弟弟一见着好吃的就玩命抢。如果菜里有肉,我俩都站着吃,两个脑袋争夺菜盘子上方的制空权,先把肉抢光了,才坐下慢慢吃饭。我妈特别说,陆阿姨家拿来的东西你们一点不许动!听见没有?再一开饭,我发现饭桌上多了一个大瓶子,里面是什么呀?肉松!肯定是从陆阿姨家拿来的,我家从来不买那么多,只有谁病了,才有可能买一小包,只让生病的人吃。除了我自己生病,就只有在生病的人宣布实在不想吃的时候,我才有机会,这决不包括我弟弟,他就是发烧39度也不会让肉松剩下一点渣的,我也一样。可眼前这一大瓶肉松,足有一斤,这在我家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真是资本家,就是有钱。对当时的我,肉松几乎是天下第一美味,现在就摆在眼前,却不能吃,多么痛苦。但我心想,会有机会的,只要陆阿姨抱起瓶子倒在我的碗里,妈妈就没办法了。陆阿姨会这么作的,那次我妈机关组织春游,陆阿姨就买冰棍给我和弟弟吃,我妈也说不许吃,可陆阿姨一下就把冰棍塞到我的嘴里,妈妈也就不管了。可这次陆阿姨怎么了?眼睛又红又肿,不光没叫我名字,干脆就好像没看见我,两眼发呆,好像什么都没看见,刚吃了两口就放下碗,说‘不吃了’,那声音就不像是她的。然后她就回屋了,妈妈也跟去了,可肉松瓶子还敞着口!我和弟弟互相看了一眼,但谁也没有给对方鼓起足够的勇气,只好叹口气,继续吃自己家盘子里的素菜。有肉松摆在眼前,嘴里的菜越发显的淡而无味。哼!没人吃也不让我们吃!不让吃又要摆在桌上馋人!我和弟弟都愤愤不平。

斗争右派

不久,大呲牙又带着革命小孩们揪出了一个右派,是个女的,圆圆脸挺好看。她爱人也是我妈机关的,我还管她叫过阿姨呢。没想到这个圆圆脸真厉害,挡在门口跟大呲牙和革命小孩们吵,非说她不是右派。还指着大呲牙说‘谁是右派?拿出证据来!我还说你是反革命呢!’。圆圆脸那么理直气壮,小孩们全都没主意了,不敢打,不敢吐吐沫,手里有皮带的也不敢抡。大呲牙也不示弱,说隐瞒右派身份罪加一等!我们要是不知道你的底细,今天就不来了!她们吵个没完,有人搬来了扬老头,他是个老红军,退休了,有时到居委会帮忙。扬老头不慌不忙的指着圆圆脸说:‘你的情况我们全都掌握,你瞒不了的!’这下圆圆脸的脸全红了,但还大声狡辩:‘组织上早就作了结论!1964年就给我摘了帽子!’扬老头说:‘这不就对了么!摘帽右派吗!’我们‘轰’的全笑了,圆圆脸傻的可笑,好像摘帽右派就不是右派似的。谁管你什么右派呢,大右派,小右派,男右派,女右派,摘帽右派,戴帽右派,统统都是右派,就像红苹果绿苹果都是苹果一样。右派身份确定了,我们一边跟着大呲牙高呼口号:‘打倒右派XXX!’‘XXX必须低头认罪!’一边摩拳擦掌,只等圆圆脸低头认罪就可以拳脚齐上。可圆圆脸偏不低头,还瞪着眼不服,有几个孩子刚要动手就被她吓住了,‘你要干嘛?还想打人吗?!’‘告诉你!我今天晚上就找你家去!’‘别以为我不认识你!你爸爸不就是李XX吗?!’。我们小学生比不上中学的红卫兵那么胆壮,让她一吓就把手缩回去了。打一个瞪眼盯着你,又口口声声认识你爸爸的大人,确实不容易下手,这和那个闭眼缩脖等着挨打的地主婆大不一样。

尽管圆圆脸没挨打,但也被大呲牙拿下。以后我们寅区一共30多个楼门那么一大片的户外卫生都由圆圆脸负责了。这才是大呲牙的主要目的。人家好多学校,机关单位,居民区早就由牛鬼蛇神黑五类打扫卫生了,扫院子,刷厕所,清垃圾,全是他们的事。这回我们也算追了上来,大呲牙很为自己的工作成绩得意。

圆圆脸每天打扫卫生还穿的挺全,一身旧衣服当工作服,还有套袖,戴个男式的帽子把头发全罩起来,一双旧球鞋不知哪来的,还老戴着口罩。我们所有革命小孩都负有监督她的责任,经常需要喊一声:‘臭右派老实干活!’,要不就远远的扔块石头。最好玩的是等她来掏垃圾的时候,悄悄的从楼上的垃圾口倒下一簸箕垃圾,炉灰最好,楼下的垃圾口就喷出一大股尘土,让她措手不及喷一身,叫作‘打她一个冷不防!’(要用〖沙家浜〗里的唱腔)。但圆圆脸也不是好惹的,谁要骂她一句,她轻则怒目而视,重则反击:‘你是哪家的孩子?’‘你家大人怎么教育你的?’。如果遭到炉灰的的暗算,她就瞪着眼睛看是楼上的哪家,然后立刻找上门来。白天大人不在家,小孩不开门,她就没办法。可她晚上还来,非要向大人‘哇啦哇啦’说半天。而大人们则普遍的阶级立场不稳,经常帮着右派说话,阶级立场最不稳的还能给孩子一巴掌。圆圆脸很快就记住了哪个孩子是哪家的,谁惹了她,她就晚上敲门告状。弄的小孩们只好藏在暗处拿弹弓子打,连面都不敢露。本来是理直气壮的反右斗争倒变成敌强我弱的游击战了,这叫什么事啊。

后来,大呲牙又带着革命小孩们把嚣张的圆圆脸斗争了一次,原因是她私自潜逃。居委会规定她不许擅自离开百万庄寅区,界限是四周的小马路。想要出界必须报告,没得到批准私自离开就算企图逃跑。当时揪出的坏蛋太多了,监狱根本装不下,所以大部分都‘交革命群众监督改造’,一般就像对圆圆脸这种办法。那次斗争圆圆脸就是因为她突然不见了,一个多小时到处找不着,后来才看见她从甘家口商场那个方向回来了。这还得了?大呲牙马上带领革命群众外加一群革命小孩把她截住,开现场批斗会,先问她干嘛去了,为什么私自潜逃。圆圆脸一点没有认罪的意思,大声说去商场了,她想报告,可是找不着居委会的人。大呲牙说,见不着居委会的人,你就不许离开。圆圆脸说,她家这月的豆腐还没买呢,再有两天就过期了。眼尖的小孩说,那豆腐呢?你怎么没拿着豆腐呀?明明是干坏事去了!圆圆脸说排了半天队,到跟前豆腐卖没了。这倒是常事,每家凭购货本每月买一斤或两斤豆腐,但可不是准买的着。一听说商店来豆腐了,就得赶紧跑去排队,可每次排队的人都远远多于豆腐,所以大多数人都白排队。大呲牙又质问:买豆腐还要你去吗?你两个孩子怎么不能去?圆圆脸却更有理了,说那你先保证我孩子的安全,说她两个孩子早就吓的不敢出门了,一出来就有人叫他们‘右派崽子’,说那天她逼着儿子去买酱油,酱油没买回来,买酱油的钱却让人抢了,回家光哭,怎么问都不敢说是谁抢的。圆圆脸越说越来气,指着我们革命小孩大声问:你们是谁干的?说!有种的敢作敢当,是谁?!这他妈圆圆脸,不像是斗她,倒成她斗我们了。还真得佩服干那事的聪明孩子,抢黑崽子的钱就是保险,别说不敢报告派出所,看看,连回家都不敢说是谁。不用问,那聪明孩子准是反复叮嘱了她儿子:‘回家敢说是谁,以后等着!见一回揍一回!’听圆圆脸这么一说我想起来:有一天我从她家楼门口过,看见她儿子把大门推开一条缝,探出个脑袋,转头一下看见了我,赶紧又缩回去了,就像一只兔子刚要出窝,一探头看见一条狼,‘唰’就不见了。那时,黑崽子们把所有非黑崽子的年龄相当的男孩都看作狼一样的可怕。

那次斗争圆圆脸很不成功,后来就不斗了。倒不是被她的反动气势压倒了,而是革命形势发展的太快,好玩的事一个接一个,我们全都目不暇接,哪还顾的上一个摘帽右派呀。

(一)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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