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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风之间
程宝林



没有想到,今生今世,会有守望一大片林子的这一天。

19世纪60年代,旧金山市议会决定,在州政府赠送给市政府的一块紧邻大海、几乎寸草不生的沙丘上,修建一座巨大的公园。据杨芳芷女士所着《一个让人留心的城市》所述,当时,旧金山的城区还很小,尚未开发到双子峰以外的区域。将长达11英里、宽达半英里的偌大一块人迹罕至、荒无人烟的沙地,预留成公园,遍植草木与花卉,想必当时的议会里,也定然是有一番激烈争论和交锋的。庆幸的是,议会作出了正确的决定。

轮到我来担任这座森林的守林人时,已是130年之后。当年屡种屡死的小树,如今,任何一棵都粗壮得非两三人不能合围。成千上万的巨树,连绵成一片森林。没有围墙,更不收门票的这座公园,成了我随心所欲徜徉与徘徊的乐园。而漫坡漫野的草地,也任凭我肆意践踏与躺卧。这座公园的第二位缔造者、爱尔兰裔的设计师约翰.麦克拉伦,在19世纪80年代,力排众议,废除了“请勿践踏草地”的禁令,也因此为自己赢得了一尊铜像。在美国这个以“自由”为最高价值的国家,他的破天荒举动,解放了游客的双脚,大大增强了他们与公共绿地之间的亲和力。都市森林这碧玉妆成的纽带,拉近了市民与大自然的距离。

我迁居到与金门公园仅一街之隔的这个住宅区,原本没有将公园列入考量之中,心中只想着让孩子就近读书。等到搬入新居,将一应家具、书籍各就各位,抽闲往门外一走,这才真正意识到,在两、三分钟的闲庭信步中,不经意就走进、融入、消解于那一片林海、那一片松涛的苍莽与苍茫之中了--如果是在暮色降临、华灯初上时走入金门公园,你真得可以触摸到所谓“薄暮”,一份薄如蝉翼的“薄”,竟带有丝绸般的质感和纹理。在公园的西边尽头,是落日熔金的太平洋,西风残照,不是汉家的陵阕,而是金山的林莽,几缕渐暗渐沉的余晖,先是将绿色的叶片涂暗,继而将树干与树干间的空隙填满,不知不觉中,痴迷于大自然声色变幻的这双眼睛,也骤然暮色四合了。这时,你准可以听到林子深处,在一片灌木丛和芦苇的环绕中,传来三两声“嘎嘎”的鸭鸣。

满湖都是水禽,少说也有数百只,白的、灰的、褐的、黄麻色的,我认得出的,却只有野鸭。妻子是崇尚浪漫、具有唯美倾向的人,比如,她称这个小湖为“天鹅湖”,而我,宁肯叫它“野鸭塘”更为贴切一些。一条穿过公园的马路,正好经过这个鸭塘,便时常有好事的人,将车停在路边,带着面包、饼乾等零食,来讨这些野鸟的欢心。

在美国,连一只鸟都是自由的,却并不见得安全。有一天,晴空万里,湖中的野鸟都在嘻戏,悠游。突然,从天空中,一只黑鹰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垂直地掠向水面,“噗”地一声,引来鸟群的哗然骚乱。所有的翅膀都向天空展开,无论是捕猎者,还是逃亡者。这一切发生在瞬间,湖边的游客,全停下了脚步,向这波澜不惊的一池春水望去。那只黑鹰,冲天而起,利爪下撕扯着一只褐色的水鸟。鸟与鸟向更高更远的天空飞去,几根羽毛飘飘摇摇,向树林、湖水和大地,缓慢地挨近。鹰翅掠过太阳的时候,将鸟影投入我的双眸之中,我不知道,我黑色的眼睛,是否因为鸟影,而在瞬间变得更黑。大自然的律动,与造物主的律法,在经过了瞬间的演示后,归于无声与无形。对于一只鸟,以及另一只鸟,我又能作些什么或说些什么?它的发生与结束,也正如闪电,我既不能收藏,也无力摹写。在丽日蓝天之下,一场命运的雷暴,就这样降临在鸟群之上。

树的自由我却可以体会。它们的恐惧来自金属与火。我敲了敲身边的一棵冷杉,问它生长在美国的土地上是否快乐。它一声不响,显然听不懂我用汉语提出的这个问题。不过,我相信,草木无语,却自有草木的敏感。它一定能感觉到,我是一个与锯子和斧头毫不相干的人。



夏天是我盼望的,因为野草莓渐渐成熟了。

今年夏天,一天散步时,偶然发现了一篷野草莓:暗红的、大红的、深红的,尽是硬而涩的果子,两三个日头之后,星星点点的,都变成浅黑、紫黑的熟草莓了。伸出手去,摘下最饱满丰润的一颗,放在鼻子前,轻轻一嗅,吸入的,绝然是草莓,而非樱桃的果味。放入口里,先是微微的酸,细微到似乎觉察不出,随后便是很夸张的那种“野甜”。对于这样野生的果子,对于一粒一粒果子中储藏、酿制的来自阳光的甜蜜,我只有杜撰这个词语,才对得起它们给我的口感和美感。

发现了一篷野草莓后,四下一望,原来,公园里这样的野草莓,竟然遍地都是。

这真是我不小的福份。很多年,我都不曾如此在意、如此盼望时序的轮回了。在夏天里,我们可以做更多的事情,其中就包括,一大早,拿着一个专用的塑料袋,跑到公园里,采摘还带着露水的野草莓。这个时候的感觉,特别像一个勤劳的果农,而你自己比谁都清楚,在书本和书斋之外,这一片都市里的林木、花卉、禽鸟、植物,都是你生命的元素,并成为你活下去,爱一切美好与美丽事物的理由。它们作为一个整体,赋予了大地以郁勃的生机;它们作为个体,则构成了大自然美丽的陷阱。我陷落在一枚甜熟的野草莓中,与一只蜜蜂陷落在一朵快要开败的花蕊中,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稼不穑,采果而食,令我遥想《诗经》的年代:“采采卷耳,不盈顷筐”,或是《楚辞》的年代:“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甚至,想起“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的汉乐府年代。时光的箭矢,就这样从后工业时代,逆时而飞,一瞬千载,让我重回恬静、安宁、人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合二为一的理想境界。果实从原生的状态,经过简单的清洗,而成为腹中的食物、心里的欢喜,这样的机遇,这样的场景,已经越来越难以遭逢了。当我伸手采摘更远一点的一枚野草莓时,我的手被草莓刺轻轻地划破,一道白色的划痕中,渗出几丝血珠来。植物保卫自己果实的尖刺,让我的手在被野果染紫的同时,也不得不暗怀难以觉察的血痕,这真是公平之至的事情。

乡村忆,最忆是田野。成长的过程,恰如野草莓在阳光下,渐渐褪去青涩,艰辛和贫困已是过眼的云烟,记忆深处沉淀下来的,尽是嬉逐于野、赤足奔跑的快感。这种最本真的欢乐,源自泥土,也最终归于泥土。当田间的稻秧一片青葱时,田埂上偶尔一见的野草莓,也结出了一粒粒果子。将熟透的几粒,尽数摘下,顺手用荷塘边的一片荷叶包了,握在掌中,向在附近放牛的邻家女伴走去。一片荷叶,绿得纯粹,衬托着几粒紫色与黑色的草莓,看上去,不是玛瑙,就是宝石,说不定,更是一辈子姻缘的媒证呢!反过来,如果将野草莓包在洁白的手帕里,悄悄牵牵你的衣角,塞在你沾满泥巴的手中的,是那个少年时代的女伴,你后来走遍天涯海角,娶娇妻、驾名车、锦衣玉食,但只要一想起“青梅竹马”这样古典、这样遥远的词,难保没有几分不合时宜的感伤,幽幽地,不经意地,飘过你的心头,如晨岚,如夕雾,你看得见,你握不住。

夏天来临了,我要偷偷地去采摘公园的野草莓。毕竟,我是诗人,野草莓带给我的,不仅

是夏天,而且是童年;不过,我也是俗人-我怕游客们惊诧的眼光,更担心妻子严厉的禁令。她不知道,一粒野草莓,由采,而洗,而食,我的心灵经历了一场小小的洗礼。在对天地万物的感恩中,我这颗有时落寞,有时慵懒,有时甚至厌世的心,绽放出它勃勃的生机来。



把整座森林变成我的阅览室,这种奢侈归功于妻子的辛劳,使我暂时不必为衣食所忧,同时,也是与公园比邻而居带来的最大享受。

早晨起床,开车将妻子送到上班的地方,将儿子送到上学的地方,我就该到自己读书的地方去了。先烧一壶开水,用一个细长的日本清酒瓶,权充茶杯,沏一瓶好茶,开车两分钟,就隐入公园的苍松翠柏、野草繁花之中了。我最喜欢的一个去处,是一个类似中国乡村堰塘的小湖。如果说其他的湖,□息悠游的都是水鸟、野鱼的话,这个水塘里,多的却是乌龟。塘边长着一大片芦苇,随风摇曳,秋深时,苇花如雪,给四季如春的旧金山,平添几许纯洁与疏朗的雪意。如果是太阳最热最亮的晌午来到公园,则是另外一番光景:乌龟都到岸上来晒太阳,而在不远处的草地上,也有闲散的男女,铺了浴巾,抹了防晒霜,就那样脱得只剩下几条窄窄的布片,遮住人体的紧要处,交颈而眠,或者,乾脆就像乌龟那样,赤裸的背,抵着赤裸的背,一双白色的腿与一双黑色的腿,在膝盖以下,纠缠在一起。

停好车,摇下车窗,呼吸第一口林间夹杂露珠、刚割过的草茎、与松油馨香的空气,直觉得浑身的每一个器官、每一个毛孔,此刻都已浸润在大地的呵护和宠爱中。读什么样的书,常常让我犹豫不决:作为一个热爱英语的人,生活在英语的国度,并决心今后靠英语谋生,我对于英文书籍的喜爱,已经有了渐入骨髓的感觉,而我也深知,其实我最想阅读、高声朗诵的,却是中国古代的典籍。我是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孔子的传人;我是仁者爱人、行仁政,以德服人,近者服、远者归的孟子的后人;我是知其不可为而为、知其可为而不为的老子的后人;是鲲鹏展翅、扶摇直上九万里,逍遥于南海北溟的庄子的传人。生在当代,身寄异国,在一片落地生根的喧嚷中,我独享这一份透彻灵魂的孤独和谦卑,俯身草木,仰望祖先。

其实,最美丽的风景,正在人间。前几天,我发现在我停车的大树之侧,停着一辆箱型车。开车的是一位年约七旬的老太太,银发、鹤颜,面容慈爱而坚毅。只见她从车上,搬下一张轮椅,稳稳地放在车门口,然后,从车内搀扶出一位老年男子,将他安顿在论椅上。在将轮椅推到林间小道上之后,老妇人扶起男子,两人在林间跳起“舞”来。可那是多么奇异的一种“舞蹈”啊!男子的双脚拖在地上,随着老妇人的舞步,象征性地挪动着,完全不听使唤。我留意到,老妇人的腰间,扎着宽大的黑色“护腰”,是杂货店下货的搬运工所束的那种。这样的“舞蹈”持续约20分钟后,老妇人将男子安放回轮椅里,开始读报给他听。男子的脸仿佛在岁月中凝固了,表情漠然。不知怎地,我突然想起我们中国的一组古老的词语:“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婚礼上的誓词,教堂里的钟声,已经飘逝在几十年的岁月里了。这一对垂暮之年的恩爱夫妻,竟让我呆坐在车内,许久,思绪无法收归书本。

一阵风起,松针飘坠,落在车顶。细小的声响,传递出无穷的禅意。我已非我,我已忘我,我已化入松风之间,无惧、无言,生命的甘露如丝如缕,润湿了我对于一草一木、一涓一滴的万般感念。

2005年9月14日,美国无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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