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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寅──从隐逸地到风暴角
林贤治

先看看另外几个人的诗

何小竹写过一个组诗《鬼域》,其中一首叫《梦见苹果和鱼的安》,一开始便写:“我仍然没有说/大房屋里就一定有死亡的磨菇/你不断地梦见苹果和鱼/就在这样的大房屋/你叫我害怕//屋后我写过的那黑森林/你从来就没去过/你总在重复那个梦境/你总在说/像真的一样”。即使把所有的门都加了锁,且用草茎锁住鱼的嘴巴,就听不到大房屋里那些腐烂的声音吗?这样的环境,到处布满了死亡的暗示和阴险的敌意。

周实写风:“每天,每天,我想安静/你总是突然一下袭来”;写梦:“手突然被手抓住了/一掌全是血/一掌全是汗/伸手却不见五指/只有窗户灰蒙蒙的/死鱼一样翻着眼睛”;写痛苦:“真正的痛苦/如鲠在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情形就像一缕阴风/冷飕飕地在血管里穿行”。梦与现实纠缠在一起,阴冷而神秘。

张真写“朋友家里的猫”:男性,生性警惕,从无睡意,身子总是像紧绷的弹簧一样,两眼一只火红,一只乌黑,晚上一样地发出蓝光,在暗中洞察一切,疯狂地迷于一切线索,可以彻夜与你为伴,甚至连做爱也遭到它的盯视;为你开门时,审视你庞大的行李,离去时若无其事,其实早已啃遍了你写下的所有诗篇。这是一头被豢养的阴柔的兽,诗人失去了安全感,她发现自己完全处在监视之下生活,诗的最后一节,拓开一笔,写道:“这一辈子将无从澄清/你爱我还是恨我/那些深夜我无法逃避你/如果那些白天晦暗而又低沉”。

这些诗都围绕着同一个主题:生存与安全。

关于生存,王寅早期的诗很明显看出反差很大的两个部分:一部分纯真、飘逸,充满绿意和阳光;另一部分却是纠结着忧郁、惊恐和痛苦。本来,他不是一个喜欢政治的诗人,他在诗中寻找的是伊甸园般的隐逸地,然而,不幸的是他落在一个叵测的不祥的氛围里,政治一直在纠缠他,逼使他面对。

他最早的诗篇之一《想起一部捷克电影但想不起片名》,就尖锐地写到暴力,阴谋和死亡。只要“党卫军”出现其中,诗行就获得了相应的政治内容。在政治面前,爱情和生命是没有保证的:刚才还在亲吻,转眼之间就倒下了,恰如“一滴雨水和另一滴雨水/在电线上追逐/最后掉到鹅卵石路上”。结尾说:“我想起你/嘴唇动了动/没有人看见”。翕动的嘴唇极富于表现力,在沉默与言说之间,——“没有人看见”,这里该掩藏了多少恐怖!在一首题为《存在方式试论》的诗中,诗人写道:“并不只是人,甚至每一片树叶/都催生或消灭死亡/每一滴水每一颗石子每一缕头发都是这样/今天的天空即使再芬芳再晴朗/所有的道路所有的港口/也不会都佩戴上渗透光明的名字。”生与死,绝望与希望,生存与危难交缠在一起,这是一种哲学,也是一种现实,在王寅的诗里,无论世界或生命本身,都不见通体的光明,似乎也没有彻底的黑暗。但是,存在游移不定,充满悬念与疑虑,却是绝对的。

《红色旅馆》以死写生,展示的是一个可怕的梦魔:

我死后,我死了

以后,你看他们就在我的书架上
随随便便地翻着
看着我的藏书

你看他们就在掸烟灰的时候
吐出一两句笑话
扯扯竖起的风衣领子

你看我待在一个黑色的小匣子
一本黑色的诗集
一颗黑色的行星里
陌生而且寒冷

你看他们这样自然地用
手枪敲打这黑的颜色

最初的几秒钟是寂静的
你看房门被风打开
你看他们所有的白色眼睛贴着绿墙倒塌
你看他们的血沾在靴子上
然后再被踏在地板上

侵犯者,控制者,最终仍然是被遗弃者。在“红色旅馆”中,谁是主人?暴虐与恐怖会是持久的吗?阴冷中藏着热烈的反讽。

王寅的诗有不少卡夫卡、蒙克式的生存画面,比如:“白天黑夜都投下自己的影子/有人叫你,有手想抓住你的衣襟”(《人总是要死的》);“夜晚这路找上门来/嘴里嚼着红色的羽毛/把看守掐个半死/然后把我紧紧缠住”(《臭皮囊》);“一个人双手倒剪,似乎听到呜咽的琴声/沉入深海/鱼鳞闪闪发光/只有同类才能看见”(《一个人》)。1987年到1988年间,他写了一个大型组诗《精灵之家》。虽然,这些诗更多地是预先设计的产物,但是其中的角色,大抵是以一种紧张的,恐惧不安的、无从把握的生活相联系的,像面孔有如钟表内部一般深奥的“闯入者”,在阴影中辨认,在水中凝视,永远端坐着的“局外人”,看不见镜子反而为镜子所看见的“窥镜者”,被迫指认蜘蛛、悬崖、火和水、花朵、袋里的手指如此种种的“幻视者”,永远踩住你的影子,比你更关注你的存在的“目击者”,以最潜隐的方式进入房间,听房屋着火如听红色音乐的“纵火者”,还有“受访者”,“病人”,“死者”,“老鬼”,拥有神秘园子的“园丁”,都不是快乐的精灵,它们连续登场,无非为了证实生存的荒诞性与悲剧性。诗人在《病人》中写道:

………………
在一幢房子里,在渴望红色的春天里
人人得同一种病 人人面貌相似
他们易倦的
思想在纸页上
不停地摩挲自己
看星斗在西山左右来回飘移

生活平淡无奇
像这平淡无奇的病
内心激情汹涌
像这病人人都一有再有
也像这杯中等待啜饮的酒
在等待消亡
却不知何时才能再生

这是对于一个平庸的、压抑的、充满惰性的、缺乏个人自由和创造活力的时代的概括。诗人自觉是构成时代环境的一部分,他无法主宰自己。“我们的声音靠他们点燃/也靠他们熄灭”(《水静止的时候》),然而,他又是被环境所拒绝的:“隧道尽头有一颗坚硬的果实/我和你/都无法进入”(《核桃之诗》);“生活要有条不紊,从容不迫/他们去的地方我是不能去的”(《水》)。揭示人类生存的孤独感,受挫感、陌生感、荒谬感、不安全感、是最富于现代意义的文学主题。一百年前,它已经成为西方文学的基本主题。而以二十世纪中叶存在主义流行时期为盛,但是在中国,这一“世界性主题”,只有在文革结束以后才得以适时地产生,应当说是带有开拓性质的。王寅在这方面的诗作,相对来说比较集中,也有较多的创意。他愈是趋向于做一个自然诗人,对乖张的政治愈是敏感,乃致时时怀有恐怖的预感。有一首诗,叫《一个人从半空中落下》(1984年),就是描绘这种预感的:

一个人从半空中落下
他会看见什么

鹰的碎片
晒黑了的河流
蓝色的火山群
着火的汽车
白石阶梯犹如闪光的屋脊
广场 他最终要死在那里的广场
广场上远远瞧着他的
一大群白的灰的鸽子
也可能是孩子
在此之前他们也这样瞧着……

当镜子重现时,无意中的预言便不复是幻视者眼中的图景。诗人,连同他的同时代人,一下子被推到了生存的暴风角。

从一个荒诞派戏剧家进入政治舞台的哈维尔曾经说道:“只有我们从存在中分化出来,进入异化的世界,我们才能认识到存在的根源。”在二十世纪世界文学的背景中,东西方作家对于异化的表现——必然地与存在的根源有关——是很不相同的。在卡夫卡那里,异化是由机械化、科层化、官僚化的土壤产生的;而在东方国家这里,则是由极权主义引发的。苏联作家莉季娅在一篇关于诗人阿赫玛托娃的札记中,这样记录当年的日常生活及创作方面的异化情形:

从物质上吞没了一座城市整整一个街区的、而从精神上吞没了我们无论是醒着还是睡梦中的全部思想的监狱;从报纸的每一个栏目、从广播的每一支喇叭里喋喋不休散播着自己手工制作的谎言的监狱,要求处于那种情况下的我们,即使是在一个对一个的四堵墙里,也不要轻易提及它的名字,我们那时却是些不听话的人,我们常常提及监狱,可与此同时,我们又隐隐约约怀疑,当时即便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在的场合下,实际上也不止我们两个,肯定有人在不断地盯着我们,或更确切地说,在偷听我们,被沉寂所环绕的监狱,想望着成为既统治一切,又并不存在的某种东西;它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由于某个什么人的某一句话,而使它从威力无边的非存在中浮现出来;监狱就在我们身边,近在咫尺,而与此同时,它似乎又根本就不存在。那些妇女们在排队时或一言不发,或悄声细语,彼此交谈时仅仅使用一些形式不确定的话语:“来了”、“抓走了”。安娜?安德列耶芙娜(按,即阿赫玛托娃)来看我时,同样不敢小声向我朗诵《安魂曲》中的诗句,可是,在喷泉街她自己的家里时,她甚至连悄声细语也不敢。说着说着,她会猛不丁地打住话头,用眼睛向我指指天花板和墙壁,抓起一张纸和铅笔,然后又大声说一句上流社会常说的话:“喝茶吗?”或是:“你晒得可真黑呀,”随后,疾速地在那张纸上写满了字,把纸递给我,我把那纸上的诗句默读了一遍,直到背熟了,才默默地还给她。“今年秋天来得早。”——安娜?安德列耶芙娜大声说着,划了根火柴,凑着烟灰缸把纸烧掉。这都成了一种模式:手、火柴、烟灰缸,全都是一套美好而又可悲的程式。

东欧诗人采取同样的程式写作、保存和传播他们 的诗歌。米沃什在《使命》一诗中写道:“我们被允许以侏儒和恶魔的口舌尖叫,/而真纯和宽宏的话却被禁止;/在如此严峻的惩罚下,谁敢说出一个字,/谁就自认为是个失踪的人。”他把这看作是“时代的羞耻”。但是,在无耻的时代里,这一切都习以为常。一个正常的诗人只能有选择地说话和写作,把激情的火焰埋藏在最深的灰烬里。经历过肃反、反右和文革的中国诗人,对于禁止和惩罚同样地熟悉,然而不幸的是,他们并不曾留下像阿赫玛托娃或米沃什一样的诗篇。

后文革时期,对我们的诗人来说,仍然不失为一种考验。

八十年代末,风暴不期而至,所有的歌喉一时为之喑哑。甚至手、火柴、烟灰缸一齐失落 。本来,王寅一直处于边缘地带,他以“多余人”自况,奉行蒙田式的恬静淡泊的人生哲学,在实际生活中,自称是“靠后的、消极的”,这时却是迅速走出隐逸地,以坚定的步伐进入风暴的中心。与其说他是以战斗者的一贯的激情去感受这场风暴,毋宁说是生命的突发性的、大面积的摧折,使脆弱的心灵受创,从而激发良知的热烈而深长的回应。总之,从这时开始,王寅的诗完全脱离了文字的实验,而源源不断地产生于生命与时代的摩擦之中。

这是“愤怒的诗”。他从来不曾如此愤怒过。像《送斧子的人来了》,这样的诗正如他所描绘的那样,“就像悲剧中的青年主角,一身黑色衣裤/像阳光照耀下的斜雨/头顶一方蓝手帕,跑过空无一人的大街”:

送斧子的人来了
斧子来了

低飞的绳索
缓缓下降的砖瓦木屑
在光荣中颤栗

送斧子人来了
斧子的微笑
一如四季的轮转
岁月的肌肤
抹得油亮

被绳索锁住的呜咽
穿过恐惧
终于切开夜晚的镜面

送斧子的人来了
斧子的歌曲中断在它的使命中

送斧子的人来了
我们的头来了

像这样旋风般的速度,在王寅的诗中是少见的。事实上,大风暴在我们关注它的时候,很快就过去了,惟只停留在个人的记忆和缅怀中间。这样,王寅的诗也就具有了一股蕴蓄的力,压迫内部的力,震撼深部的力。

沉重的打击不但不曾使诗人感到眩晕,反而更为清醒,他质问道:“为什么我的时代要反对我/为什么要扭断我的脖子/为什么我歌唱过的季节/也要将我毁灭/为什么异己的气味弥漫广场……”在天然的敌意,不祥的沉寂,隐蔽的阴谋和虚假的承诺之前,显然,他已深知个人的命运与风暴的深切关系:“你的命运/在风暴的背后/在灵魂的日子里/在利斧的寂静中”(《你的命运》)。一个隐逸的诗人是无须怀有使命感的,因为在他那里,社会群体始终远离他而存在。是风暴和利斧一下子把两者的距离拉近,仿佛临危授命一般,赋予他以一种神圣的道义和责任,让他独力承当。这时一个最个体化的诗人渴望成为代言人:“我的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在回音中/挑选一个声音/重要的是眼睛已经准备好了/血已经准备好了”(《白痴之歌》);他和他的诗歌,发誓加入到一个远征复仇的团队之中:“是歌唱的时候了/是抛下铁锚的时候了/是举起左手的时候了/我已不能缺席”(《我已看见了上帝》);他表示说:“我必须在无风的时刻鼓动翅膀/回答沉寂的无限压力”(《如果我们也有相同的命运》)。人类共同的命运,使王寅的诗获得了一个广大的空间,同时也相应地获得了一个时间的宽度,在《穷人之歌》里,王寅把穷人、流亡的犹太人、不幸的傀儡、被囚的黑人和他的“哭泣的兄弟们”排列到一起,他深化了眼前的苦难,使苦难从底层透发出一种力量。这力量体现了个人的生命意志,自然也是历史意志,在意志的硬壳里,蕴藏着善与恶在长期的较量之中所积存的道德的力量。

激情,理智,一种混合的打击力量,给王寅创造了一种新的风格。我们看到,《大师的一瞬》、《我亲爱的畜生》、《灵魂终于出窍了》等诗,精致而锋锐,是此前的诗作中很少得见的讽刺性抒情。优雅的枝条一旦被风暴扭曲,其反弹的力量非同一般,它使我们相信:“大师“虽然赢得现在,而诗人赢的是未来。

你将如何感谢落日,天才
你将如何看待这些政治的玫瑰
这些毫无主见的春天

你将如何倾听时针的暴动
如何应付纸中的火
城市之下汹涌的河流
……………………
忧伤的头骨,夏日的心
悲痛的芬芳,还有
天河那边孩子们的哭声

你又将如何才能回答

——《神赐》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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