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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白剂
倪湛舸

浮竹篇: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浮竹是少白头,黑里夹着白,就成了斑驳的灰。脸色也总是灰的,还有眼神。却并不难看,甚至透出奇怪的温柔。

浮竹身体不好,所以毕业后留在本校读研,所以连研究生都没读完就退学了。幸好这人的智商和体力呈绝对反比(志波说的),他租了间房修养生息的时候炒了炒股,居然一发而不可收拾,赚得堪与孟尝君比富(这还是志波说的,志波是孟尝君的头号食客)。

更美好的是,跟着浮竹混的那阵子,乐队里人人考试成绩突飞猛进。老师们都乐得考前透题,学生们却懒得四处求解,好在“队长”总是笑眯眯地把题要了去,第二天再笑眯眯地把答案发回来,“十三番”的队员们只要临时突击瞄一眼解题步骤,混个及格是不成问题的。

于是皆大欢喜,大家有饭吃有学分拿,还能专心搞乐队(浮竹队长你真的不是神仙下凡的吗?)

“十三番”是浮竹“养”的乐队,大家都管浮竹叫队长,真正管事的却是志波。

志波写歌,还是主唱,吉他贝司鼓手都是他找来的,除了阿井。

小露暑假打工的时候在公司里认识了浮竹,浮竹叫她过来玩,她带着阿井,介绍的时候摸着后脑勺说:“这是我家属!”后来这关系就颠倒了,阿井天天跟志波他们混在一起,小露过来找人,浮竹直接打志波的手机:“阿井的家属来了。”

谁都知道志波的偶像是浮竹。浮竹是志波同一所高中的学长,曾经的传奇。绝对的人见人爱车见车载型,只要一句话就能煽动全校学生罢课,再一句话又能感动得全体老师放下屠刀拥抱祖国花朵。这位大哥生不逢时,赶上国破山河在的时节说不定能混成某朝太祖。而且,老天实在是公平得过分,给他聪明,给他人心,就是不给他好身体。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志波脱了十几层皮才考进的P大里,长年缺席甚至在考场上都临时中退的浮竹居然是某年入校的最高分。

一护吹嘘雨龙聪明不打折逢考必满分的时候,志波啪地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雨龙算个屁,有我们队长天才吗?”

“阿井他家的老大志波说你是个屁。”一护严肃地向雨龙转达志波的问候,结果又挨了一巴掌。

“阿咧,看吧,就是被你们打傻的!”一护揉着脑袋去雨龙书包里翻作业本。

“你笨那是你爹妈的责任,别拉屎拉不出怪屁眼!”雨龙伸手抱住面前的方便面,以防一护的魔爪抓到了作业再来夺食。

“你是屁,不是屁眼!”

志波这种眼高于低的人会有偶像?这可真是个奇迹。浮竹会跟一伙摇滚小青年混在一起?这也是个奇迹。

事实是,他们一起租房,出双入对,琴瑟和鸣----奸情的,应该没有吧。志波终日呼朋唤友,身边美女如云;浮竹就在隔壁睡觉,炒股,做模型,破解软件,甚至给大家做饭。志波会在排练热火朝天的时候突然撇下大家冲进浮竹房间提醒他吃药。浮竹给志波洗外套、床单、甚至内裤。

他俩互相唠叨起来就好像互为父母,看得阿井修兵吉良一众闲杂人等面面相觑。

志波对谁都爱理不理,他就是从小被宠坏了,还不像一护雨龙那俩纨绔子弟,一看就是温室花朵,志波啊,够倔够霸道够讲义气,写进青春小说就是风靡万千少女的男主角,可我们的男主角时运不济,走在校园的小路上,没有公主嘤地一声晕在他怀里,倒有个大男人胃出血喷他一身搞了个杀人犯造型。

血淋淋的邂逅,血淋淋的青春,一切都好像天注定。

浮竹出院时两个人已经亲近得一起租房了。志波的那件衬衫却怎么都洗不干净,不管用多少漂白剂。当时应该赶紧洗掉,现在留了痕,黄渍纠结进纤维,回天已然无力。

阿井辩证法学得好,早看出和谐场面下的不和谐:一山难容二虎。

浮竹病得起不了床的时候,志波整个人轻快得要飞起来,那时候的温柔体贴和无微不至不是登峰造极的问题,而是终于发自肺腑,如假包换。

而志波偶尔发作文艺青年综合症酗酒滥交吸多了大麻睡得天昏地暗乍一睁眼时,浮竹那种 “你杀人放火都还是我家小孩”的溺爱表情连一护那种外人都想叫妈。

事实是,一护憋了半天憋出一声“十三姨”。

越是这样情满人间,越不对头,就是不对头,绝对不对头。阿井看过志波给他的伯格曼电影,里面的人都温良恭俭忠孝悌忍,但气球一戳就破,那些人爆发起来活脱脱就是动物世界片头里扭成一团的大猩猩。阿井一直小心翼翼地等着气球爆炸的那天,却终于没能亲眼目睹。那时候他被小露逼着去考律师资格,还没考上。

后来他跟小露说:其实我早看出来了,志波不厚道,浮竹也够缠人。

志波要是厚道,就不该大雪天光着膀子在窗外野地里打球,也别往浮竹房间里堆色彩如同火山爆炸的未完成画稿,更不能叫上我们哥几个搞什么金属风格的乐队。他本来就耀眼,谁在他面前都自卑,更何况是那个废人?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我知道这话是红楼梦里说丫头的,谁愿意摊上丫头命,更何况是那个谁都把他当天才的浮竹?

是,浮竹那一辈的精英,再过些个年头,可真就有人每年十月都会等斯德哥尔摩来的电话,也不乏身家几个亿的公司老总,最差的也能混个一官半职想怎么腐败就怎么腐败,大家撇下浮竹一个,没办法,那就脱俗吧,跟一帮长不大的孩子混在一起过什么忠于心灵的边缘生活。

可就连这青春,都是志波的,跟他无关。

大家都睡了,浮竹一个人在院子里看星星,天上都是云,雨点打湿了他的白发。

浮竹写得一手好字,志波买来笔墨纸砚,大家屏住呼吸看一方白纸上风起云涌,果真是翩若惊鸿矫似游龙: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

天生我材必有用。天生我材必有用。

浮竹不动声色地放下笔,说真不好意思,我累了。

一护很喜欢“十三姨”这个叫法,还连带着叫志波“飞鸿师父”,顺便自称“大眼莫少聪”,他实在是想不起来《黄飞鸿》里面莫少聪演的那小子叫什么,倒是记得有个“鬼脚七”,那不就是阿井吗。

那阵子五音不全的一护特别爱唱《男儿当自强》,忍无可忍的雨龙从球鞋里掏出袜子往他嘴里塞,一护誓死不从,还大叫“谋杀亲夫”。

一护特别羡慕志波,觉得他像个幸福的地主,家里有美丽贤惠的大老婆红旗不倒,外面还满园春色彩旗飘飘。当然,美中不足的就是大老婆太柔弱了,连煤气罐都扛不动。早就有人暗地里跟志波说:“你想玩弯的无所谓,可是别搞林黛玉啊。”结果被揍得半个月起不了床。志波是百分之二百的直男,看见俩男的搞在一起就有痛扁一顿的冲动。一护叫他“师父”的时候要不是有“十三姨”拉着,恐怕又得血溅当场。

浮竹闲着也是闲着,反正有笔墨纸砚,于是抄佛经。

“彼国常有种种奇妙杂色之鸟,白鹤、孔雀、鹦鹉、舍利、迦陵频伽、共命之鸟。是诸众鸟,昼夜六时,出和雅音。”

“彼佛国土,微风吹动诸宝行树,及宝罗网,出微妙音,譬如百千种乐,同时俱作。闻是音者,自然皆生念佛、念法、念僧之心。”

志波说我给你买只鸟吧,浮竹说我不敢养,怕辜负人家,于是志波抱了盆吊兰回来。浮竹笑着说这个好,跟我的名字对偶。然后每天都去看他的吊兰,浇浇水,捏捏土,还拿手量量叶子看长了没有。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群太监上青楼。以前班上同学说笑话的时候,大家都最喜欢这个,真他奶奶的生动透彻。

浮竹从小身子弱,下巴尖尖,眼睛还水汪汪。隔壁班的男生管他叫“美人”,浮竹居然去单挑那一群壮汉,结果被爆扁一顿,他却不吭声,当然对方也没少吃苦头。最后事情闹大了,大家全都被揪到老师那里去,浮竹大大方方地说是我挑衅,却又打不过人家,是为活该。事后那群壮汉接二连三地成了他的部下,别看浮竹没体力,论起头脑和拼命来谁都不是他的对手。

这就是他混“黑社会”的开始。

后来浮竹俨然成了整所高中的山大王。严于律己,宽厚待人;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志波进校的时候浮竹已经顶着状元的头衔杀进大学去也,惟余一代传奇。

浮竹好强,除了体育什么都争第一,尤其热衷于做个真君子。

为什么呢?还能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他弱吗。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群太监上青楼。越是无能为力,越是要拼一个豪气干云。没看见那些太监又是娶老婆又是造祠堂吗?至于擅权乱政就更不用说了。浮竹比太监更雄心勃勃,他要做道义上的大丈夫。

所以一护的那声“十三姨”其实很刺耳。要不是志波先发作了,恐怕动手的会是浮竹。

他不想依赖志波,更不想像个怨妇似地天天独守空房。

可志波是火,他是蛾子,命里注定只能往上扑。

人呐,就是生而不平等。

浮竹自以为心平气和,该看穿的就看穿,该放手的就放手,与世无争,所以才格外的正直公允,细心体贴。凡事都先为别人着想,其实是因为对自己没什么指望。他苦心经营着这“无我”之境,直到志波出现。

大雪天光着膀子在窗外野地里打球的志波,往他房间里堆色彩如同火山爆炸的画稿的志波,在他隔壁砸锅卖铁鬼哭狼嚎嬉笑怒骂的志波。

浮竹眼里只有志波,然后,渐渐地,不可抗拒地,痛苦,嫉妒,贪恋。这些从没有活过的感情,活了,全活起来了。

他知道自己正饮鸩止渴飞蛾扑火。可他就是犯贱,就是缠着志波,不管自己多难受,就是忍着他,宠着他,贪恋他耀眼的锋芒。或者说,贪恋自己心头那些从不曾开放过的毒花。

就在这时,说闲话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女人拿着刀子跑来逼问志波到底是不是男女通吃。还有女人趁浮竹不在家砸了他的吊兰。浮竹一怒之下砸了志波的吉他,他最恨别人把他当作言情剧温柔隐忍女主角。

“燕志波,你该检点些了!看看你都招了些什么样的女人?”

志波低头抽烟,不说话,第二天又买了个盆回来,把吊兰收拾收拾塞进去。

奇怪的是,那盆吊兰很快就枯死了,不管浮竹怎样精心伺候。

他俩见面越来越尴尬,那时候阿井忙着考研,乐队搞不起来,家里冷冷清清,两个大男人面对面坐着吃饭,谁都不说话。

后来又找到了新的吉他手,一切回到从前,阿井和小露也会跑回来凑热闹。阿井悄悄地跟小露说:“浮竹看志波的眼神好奇怪。”

越来越像个怨妇。尖尖的下巴,水汪汪的眼睛,我见犹怜。

“男人长那样真可惜了。”小露叹气,“好好收拾一下除了没胸别的都比我强。”

志波的乐队搞出了点小名堂,参加了音乐节,某电台DJ自称是“十三番”的粉丝,还有公司打电话找志波。他手机拉家里了,浮竹接的,一口回绝。

浮竹为人坦诚,志波一回来就全跟他说了。

志波说你给我个理由。浮竹说好,然后开始循循善诱,有理有据,仁义道德,海阔天空,总之那意思无非是你小子去投奔商业实在有损艺术家的尊严。

“战斗分两种,一种为了保全性命,另一种为了守卫尊严。”----一护跑到哪儿都带着漫画,志波他们排练的时候一护就给浮竹读狗血台词解闷。

志波一点都不生气,反而笑,冷笑。

浮竹也一点都不难受,反而莫名其妙地高兴。原来我只是个伪君子啊,不过就是怕志波羽翼丰满飞走了想栓住他吗?哪怕栓不住也得折腾一下?这就是所谓的存在感吗?私心,邪念,冠冕堂皇的遮羞布。“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

志波何等聪明,一眼就看穿了浮竹转的是哪道弯,于是笑够了也转着弯骂人:“你该不是爱上我了吧?对不起,别误会,我对你好那只是出于同情病人。”

志波走了,驼着背很沮丧的样子。志波回来过,他得收拾东西搬家。

浮竹已经没有活下去的理由,反正活着就是受罪,他还真往洗脸池子里放满了水,也是凑巧,志波忘了把剃须刀拿走。最后却终于没动手,心想我堂堂七尺男儿犯得着这么窝囊吗。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群太监上青楼。愁就愁吧,太监也有忠勇之士,看,又开始自欺欺人了不是?

后来,浮竹还蔫不拉叽地活着,志波却死了。他夹着一堆东西去画廊,好好地靠着墙走,竟然被刹车失灵的车挤死了,流了一地的肠子。浮竹和志波断了联系好久,这消息是出事半个多月后阿井打电话通知他的。

浮竹半响没说话。阿井听着电话那头的呼吸声,忽然想起“日本佛教史”那门课上老师打着呵欠念的课文,大意就是法然和亲鸾都说凭“自力”不得往生,因为人心险恶,不是欺人就是自欺。

浮竹拼光了自力,败得落花流水。

这时候,该投奔“他力”了吧?“彼佛光明无量,照十方国,无所障碍,是故号为阿弥陀。”

“极乐国土,有七宝池,八功德水,充满其中,池底纯以金沙布地。四边阶道,金、银、琉璃、玻璃合成。上有楼阁,亦以金、银、琉璃、玻璃、砗磲、赤珠、玛瑙而严饰之。池中莲花大如车轮,青色青光、黄色黄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微妙香洁。”

别人的青春是青葱的,血红的,乌黑的,然后一点一滴被漂白,浮竹的世界里却从来都只有灰白。

曾经有那么一霎那,他以为水天会逆卷,碧空落在怀里,璀璨的群星盈盈可握,莲花大如车轮,谁知到头来还是两手空空。

浮竹的头发全白了,慢慢留长了披在肩头,居然出奇地好看,走在街上有人叫他神仙。浮竹脾气还是很好,笑眯眯地说:“哎呀,我渡了你吧。”

“我尘缘未了不甘心呐,别人死去活来,我不死不活。”那人原来是一瘸一拐的一护。

“彼此彼此。”浮竹把手背在身后走开,恍如乘风归去,衣带渐宽,发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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