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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拉瓦之心
范 迁

塞勒斯要来柏克莱演讲,我一向对这个导演的作品感兴趣,所以在那天下午,接了放学的儿子,跑去柏克莱大学听演讲。

梯形教室坐得满满的,很多后来的人就在中央走道上席地而坐。前后左右望去,白发苍苍的老教授背着双肩包,跟奇装异服穿着鼻环的年轻人挤在一条板凳上谈笑风生,西装笔挺的高科技主管们放开领带,和花白头发的老嬉皮们拍肩搭臂,称兄道弟。男人们从容睿智,女人们娴雅妩媚。很少人穿名牌,就是穿了你也看不出来。这儿是柏克莱,人们看重的是智慧,学术成就和个人修养,人如果有了这些品质,一件汗衫也能穿出风度来。

想不到塞勒斯这么年轻,我在九十年代中期就看过他的电影‘海洋那边’,后来又看过他的一系列作品‘中央车站’‘太阳背后’‘我 你们 他们’和‘上帝之城’。在印象中他应该是和巴特卢奇那个年代的电影人。直到演讲主持人介绍完毕,一个瘦长的男人走到麦克风前,球鞋牛仔裤,美式军便服,随随便便地和大家打招呼。他就是著名的巴西导演瓦特,塞勒斯。

塞勒斯在柏克莱大学上过学,数学系的学生,课余在摄影系打工。到后来摄影变成主业了,开始时做剪辑,再作制片人,再执导演筒。塞勒斯自己也觉得好笑;如果他当初表现出几分数学天才的话,可能今天他站在台上作的是另一类的演讲了。

塞勒斯的英语纯熟,但他确确实实是南美人,南美有个共同点,从北墨西哥到南阿根廷,从东部的智利到西边的巴西,一个穷字概括了大部分的国家。在那儿,资本主义的脚步颟顸不前,远没到美国欧洲的那种均富的成熟期,社会的财富聚集在非常小的一部分人手中。在那儿,革命不是一个很遥远的名词,左派的思想有太多的理由深入人心。所有的杰出文化人,没有不标榜自己是左派的。从聂鲁达到马尔克斯,从西盖罗斯到列维拉,塞勒斯也不例外,在演讲中,他放映了他的新作‘摩托车漫游日记’。

年轻的格拉瓦从医学院毕业,在暑假中和朋友驾着摩托车从艾尔布里斯出发,翻过安第斯山脉,智利的高地,玻利维亚荒瘠的平原,踏上游历南美大地的旅程。一路上凄风苦雨,历尽艰辛。接触了无数底层的老百姓,矿工,船夫,咖啡店女侍,麻风病院的护理人员。其中最为触动人心的是一个草根革命者,格拉瓦在一个黑夜的篝火边遇见此人,火上煮着一罐稀薄的汤,这就是革命者和他妻子一天仅有的食物。女人在露天沉沉睡去,格拉瓦和革命者在篝火边彻夜深谈,关于工人运动,罢工,关于国家的前途,人民的困苦。革命者娓娓而谈,在那种地方,国家机器太强大了,革命的成功像北极星一样遥远。那个餐风露宿者的言辞中却有一种绝对的认真,绝对的自信,自信得极其平静。导演手笔一转,漫漫长夜过后,矿山门口排起了等待上工的苦力们,工头扯气高扬地挑选工人。那个革命者,沉默而无奈地排进等工的长列中。他得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可能进行革命。而目前这份最低下的工作是他唯一的选择。

格拉瓦目睹革命者被工头当牛马一样地喝斥,推搡,而那个女人,革命者的妻子,赤脚坐在满是矿石渣的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丈夫远去,屈辱地赚一份糊口的生活资料。昨夜理想还在飞翔,曙光乍现,现实就跌进泥淖里。

我想格拉瓦就在那时被触动了,年轻人心底深处的悲悯被赤裸裸的现实唤醒,一种不与世道妥协的决心在那个清晨成形。风起于青萍之末,在以后的年月中摧城掠地,整个地改变了南美大地的政治格局。

塞勒斯的分寸把持的很好,影片没有述说格拉瓦具体参加古巴革命的行动,也没有描写他最后被玻利维亚当局枪杀的结局。影片只是很纯粹地描述了南美大地的现状,人民的善良与无奈,以及一个中产阶级的年轻人如何在漫游中寻找到他人生的道路。

我从六十年代起一直关注南美的政治变迁,从古巴事件到智利的阿连德总统被推翻,从美国出兵巴拿马到委内瑞拉左派政府上台。我看了无数遍的‘庇隆夫人’,听到玛唐娜的‘不要为我哭泣’就会激动莫名。南美的政治有一种独特的怆伤和沉重,南美的政治人物具有浓厚的理想主义色彩,一个个都是莎士比亚笔下的悲剧原型。而格拉瓦,是所有政治人物中的一颗彗星。

当初年轻的卡斯特罗和格拉瓦拿下哈瓦那时,真的是意气奋发,史无前例地在美国后院打下一根结结实实的桩子。猪湾事件也过来了,新生的政权稳固下来了,革命在一定的条件下成功了。照道理说,是喘口气的时候了。

但是,格拉瓦的选择显得格外浪漫,他的眼光越过加勒比海湾,望进委内瑞拉和智利的崇山峻岭,早年的游历还在眼前萦绕不去,山林峡谷依然苍茫,老百姓日子没有一点改变。他在六五年向卡斯特罗辞去了一切职务,重新踏上那片沉重的土地。

结局是他在玻利维亚被逮捕,马上被枪杀。临刑前士兵问他最后的时刻在想什么?他说:‘我在想,革命是不朽的。’

一个悲剧?我不这么看,格拉瓦阐述了一种精神。和谭嗣同引颈就戮一样。耶稣不上十字架,基督教不会成为世界性的宗教。一件认真的事,没有牺牲的成分在内,总显得轻飘飘的。

我想中国人并不会同意我的看法,我们是一个把个体生存看得极重的民族,八九民*运(注)过后,大批的流亡者在各国政府的庇护下留在陌生的土地上。为绿卡,房子,工作奔忙。我认识个民*运人士,在欧洲流浪期间我们在咖啡馆里畅谈国事,那种慷概激昂大有十二月党人的热血情怀。后来呢?后来此君拿了学位,娶了异国女子,在公司的派遣下回上海工作,我们再见面时他带我参观了他在上海置下的新居,三层房子被他装修得美轮美奂。在波斯地毯和现代化的厨房间谈政治问题显得淡薄和不切实际,在莎拉。柏德曼德靡靡之音间股票和房地产才是个确切的话题。人喝了雕花车料酒杯中正宗的约翰走路,再把‘民*运’挂在口上就不懂情趣了。

相比之下,格拉瓦显得太单纯了,单纯得没心没肺,单纯得竟然忘我,单纯得为了理想而献身。这在现代人是不可想象的,任何人的生命都弥足珍贵,一方面是权柄,地位,享受在握的胜利。一方面是危险,艰难,和生活上的极端賡乏。格拉瓦,竟然选择了后者。

历史诡谲,年月似水地流过去了,格拉瓦的梦境暗淡了,南美还是那么乌云压顶,古巴在苦撑,格拉瓦的牺牲没有带来任何的实质改变。

迷茫?也许。格拉瓦同志,这是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只有政客。

留下的只是一个美学概念,如特洛伊战争,如狮心王查理。如精卫填海,如这部影片‘摩托车漫游日记’。

走出场来心情沉重,正因为知道结局,所以看到年轻人为了虚幻的目标献身更为难过。说虚幻,是因为人性本身就不完美,世界穿上资本主义的外套或社会主义的长袍一样不漂亮。

儿子当然看不懂这部电影,睡眼惺忪地抱怨我带他看了这么沉闷的一场电影,在他这个年纪,昨天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他有权利对那些历史不感兴趣。

但是,永劫回归,发生过的再会发生,没人能保证历史不再重演。

孩子,警惕吧。

2005-04-01


注:如果不在“民”和“运”之间做点变化,文章就不能在网上正常显示,同时别的文章也不能正常显示。大陆的网络管理在屏蔽类似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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