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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 殇
范 迁

总算尘埃落定。

律师说:这是最好的局面,她没要求你把房子卖掉均分,只是订了个十年的租约。虽然租金低了点,但你保住了房子。什么?这房子是你的婚前财产?你这话对陪审团去说。让我给你解释一下加州的夫妻财产共有法,你们一起生活了三年,共同报税,而且,你去年重新贷款时加了她的名字,她如果要申诉拥有房子的一部份主权,我是想不出什么理由来反驳的。还是听我一句;接受她的条件。。。。。。

可是,三百块,不要说付贷款了,连付地产税都不够。

律师的声音已经显得不耐烦:当然,当然,如果付二千块房租的话,她为什么还要留在这儿?但是,用脚趾头想一想,这钱转弯抹角地最后还是得从你口袋里出来。何况她只住上面一层,底下那间房还是归你用。反正我是觉得够宽松的了,她的律师说;你们原是世家,她不想逼你太甚。。。。。。

律师,她的律师,她,三个女人为离婚的男人设计的方案,除了接受别无他途。

放下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兼饭桌,两把椅子,一个小书架,房间就差不多满了。他还需一个小冰箱,一台微波炉,也许可以在厕所的洗脸盆旁安放一下,不过淋浴时就要侧着身子挤进去了。

好在门一开,对着的就是后院,还有那么一抹绿色,篱笆旁的九重葛开得艳紫一片,那株日本赤枫是结婚时种下的。沿墙根一排疯长的兰花,叶片肥壮,却开不出花来。

通向楼上的那扇门用三合板封住了,板壁后面是条过道,一头通往厨房,另一头通到餐厅,她的钢琴放在那里。每天九点开始,琴声像潮水般地浸满整幢房子,从薄薄的三合板墙后面潺进来,一波接一波。一到四点钟,琴声嘎然而止。

他恍然觉得离婚之后的日子并没有什么改变,以前她练琴时也绝对不许他走进餐厅,开始他不以为然,这儿是他的家,他的房子,他应该有这个权利走进餐厅去取件东西,找本遗忘在餐桌上的书。随着一声阖上琴盖的巨响,她摔门而去,接下来是一个礼拜的冷战。

他教的学生都在下午晚上上课,何处可去?图书馆?咖啡座?商店里去买把小葱?心里只是不对味。回来躲进楼下房间,听着贝多芬沉重的和弦在天花板上隆隆隆而过,不禁回想起当初看着她长大,手把手地给她上第一课汤姆生,看她考进音乐学院,看她失恋,一日比一日地苍白。实在看不下去,父母间一说即合,两年之后她来到美国。

他认为他俩都是安静的人,一份平和的日子应该过得过去。很快,他发现文静的她有一颗狂野的心;她自认生来是个钢琴演奏家,虽然到现在还没开过一场独奏会。她坚信会有那么一天的。

所以,练琴的时间神圣不可侵犯。

他忍下了,说来她比他小十三岁,一过四十,他就明白任何演奏家绝不是练出来的,如果没有机缘,帕格尼尼也只是个钢琴教师,李斯特也许在维也纳替人伴奏糊口。海顿最明白这点了,每天他都要跪下来求上帝给他灵感。机缘更是可遇不可求的了,你如果过了二十岁还没遇上,概率只会越来越小。

她是不会相信这套说辞的,她只相信神童莫扎特是被他父亲逼出来的,她不用人逼,她自己逼着自己,天天咬紧牙关在钢琴前坐七个小时。

教钢琴这种事她是不屑的,别用柴米油盐来烦人,人生应该有更大的目标。

每个礼拜他上门教二十个学生,周末排得满满的。回到家时,她已睡下,确保第二天练琴的精力。他蹑手蹑脚地摸进厨房,烧开水,泡一碗面。

还是走到头了,还是这间淹在音乐潮水之下的房间,还是一个礼拜消耗一箱泡面,还是把收来的学费转手去交贷款,那么,离婚的日子有什么不同?

他记起律师告诫过他;决不可上楼去打扰他的前妻。

离婚协议签字那天他把楼上所有的钥匙交给了律师,他知道在墙角第三盆兰花花盆下还有一把开启厨房通花园侧门的钥匙,那是很久以前他放在那里以备不时之需。既然律师说房子还在他名下,换而言之他是房东,房东该有进出房子的权力,如果发生紧急情况的话。

以前住在一起,多少还有几句话,虽然淡如隔夜的茶水。现在,他出门时遇上她驾车回来,原以为可以打个招呼的,可是她见到他的身影,马上摇起车窗,端坐在车内,静候他走过去。或者起动车子离去,把开口讲话的机会减到零。每个月三百块钱由律师处转来,准时,冰冷,十足地履行了一个好房客的责任。

她生日那天,他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买了花束,搁在前门的转角处。下午出门上课时,看到花束不见了。那一天心情特别好。夜里回来,提了垃圾去后院,赫然见到那束花被扔在垃圾筒里,连包装的塑料纸都没拆开。

他们之间没有深仇大恨,他们的教养也不允许任何的肢体冲突,吵架是以一种极端冷漠的形式来表现的。到现在,离婚的事实还瞒住双方的父母,何必让老人卷进来?伤心于万里之外?

也许她是对的;离了婚,独木桥阳关道在各人的脚下。藕断丝连对任何人没好处,既然他们尝试过,那么累。没必要重拾幻想。

没课的日子他捧着一本书,心思却不在书页间。楼上在弹拉赫玛尼诺夫第二,一个多月了,天天重磅炸弹落在头上。音符一个不差,技巧如行云流水。在他的耳中听来缺了点苍凉和浑厚,那种冰天雪地之中的寥寂,西伯利亚荒原上的白夜,混浊而不驯的顿河。那是老拉音乐的灵魂,男人的心声,女人的禁地。对她说来,还是肖邦或苏曼更合适一些。。。。。。

还有,低音区的第三个键有点松了,差八分之一的域度。

他苦笑一下,操那么多心干吗?

一天他出门去上课,迎面走来一个美国男人,高个子,花白头发,腰背却挺直。一路寻着门牌号码,走到楼前,按门铃。门很快就打开了,他只看到她的身影一闪。

一晚上他都觉得什么东西堵在那儿,课上得心不在焉,无缘无故地对学生发脾气,提早回家,楼上已经熄灯。整幢房子黑幽幽的蹲在路灯昏黄的光晕下,他轻轻地掩上门,轻轻地在床上躺下,望着天花板出神。

极静,窗外夜鸟偶尔一声啾鸣,远处太平洋捷运火车驶过。月光从帘隙中漏进来,斜斜地映在墙上像一排音符。楼上的地板响了一声,然后是软软的脚步声,梦游般的,从卧室到厕所,再就是马桶冲水的声音,当梦游般的脚步声又回到卧室,一切又归于寂静。

他的耳朵还是竖起了好久,努力捕捉任何一丝响动。厨房里老冰箱马达的蜂鸣,一只没关紧的水龙头,如缓慢的行板,突然老鼠细小的爪子在地板上急速地跑过,啊,突如其来的琶音,最后是卧室里翻身时床垫‘叽呀’一声,那是一声嘹亮的小号。

寂静的大幕又合了起来,他滑进了黑暗,月光在墙上移动。

在梦中他身着黑色燕尾服,指挥着一个庞大的乐队,她背对着他坐在一架大三角钢琴前面,腰收得细细的,裙裾逶地。拉赫玛尼诺夫第二从她手下狂暴地流泻出来,乐队跟不上了,先是管乐队停了下来,然后大提琴哑了,再是小提琴声嘶力竭地拔高,发狂似地想跟上,‘砰’地一声断了弦。他看见她在琴上抬起头来,冷冷地打量了他一眼,像个傲慢的公主般地起身,走进幕后去。。。。。。

但那架钢琴并不因为演奏者离去而停下,黑白两色的琴键像波浪般地起伏,拉赫玛尼诺夫第二的涛声依旧。

第一声触键声音像闷雷,黑夜和白昼硬生生地从中间被闪电劈开,音符的暴风雨准时地袭来。他醒得透透地躺在床上,耳朵在宏大的音流中捕捉那差八分之一的音键,他先是不确定,那八分之一的细微区别似有似无。出现了,又很快地隐去,他有点不相信自己,听到第一乐章结束时,他得出结论;钢琴被调较过了。

那美国男人是个钢琴较音师,他发觉自己对着天花板在微笑。

两个礼拜之后他又一次看到这个男人,迎面而来,步伐沉稳,经过他身边时并没有朝他看一眼。这一邂逅使得他一晚上心神不定,努力地回想早上并没有发觉有任何的音键不准,那么,这个男人为什么再一次地上门?

十点钟回家楼上的灯竟然亮着,幽幽地,如洞中之烛。这是记忆中从来没有的事,他不由得噤住了,像兔子回巢时瞥见一条蛇盘踞在内似地噤住了。

开了门,黑暗中楼上传来的声音分外清晰,竟然还有笑声,男人缓慢沉重的笑声中,女人突然而拔起的笑声,像二重奏里按捺不住的小提琴。椅子在地板上拖过,沉重的身躯砰然落座。脚步声在厨房和餐厅之间不断地穿梭,急促而轻佻,冰箱的门打开又关上,一只碟子打碎在磁砖地上。开瓶塞‘波’地一声闷响,薄薄的玻璃酒杯叮珰如风中之铃,水槽里的杯盏堆满了,像玉山般地倾倒下来。

他抑制住徒起的冲动,把耳朵贴上那堵薄板墙。他男人的自尊不容许他那么做。他只是站在黑暗的房间中央,全身不住地一阵阵颤抖,掌心出汗,耳朵却不放过任何一丝从楼上传来的声音。

断断续续的英语交谈,男人的声音显出上了年纪,很有教养,嗓音浑厚略带沙哑。女人的英语还不是很流利,但敢说,一句句子有时会重复几遍,带有小孩撒娇的意味。在他的印象中,她从未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过话。

笑声中椅子又一次地被推开,脚步声来到餐厅另一头,琴盖被打开,手指扫过键盘,熟练之极,油滑之极。一个停顿,然后响起了贝多芬柔软的‘月光’。音色纯净,水般地缓缓地流淌,从慢板进入急奏时如夏季的遽雨,再缓缓地如叶丛间水滴悄然堕下。

他闭上眼睛,沐浴在琴声和月光之中。他在八岁时第一次弹下这首奏鸣曲,至今不知听过和弹奏过多少遍,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用整个心神去聆听这首液态的曲子,波平浪静海面上的月光,叮咚婉转小溪边的月光,黑森林上空的月光,空寂无人荒原上的月光,清清冷冷的月光,色彩变幻的月光。

他的专业训练当然听出了弹奏中的瑕疵,半阶音错了一个,行板中有一二处不必要地拖沓。可以听出弹奏者右手比左手来的更为流畅,但这都是小疵,不影响到演奏者对乐曲的阐述。最为难得的是,此人弹奏的音色特别饱和。可以想象得出那在琴键上游走挥洒的是一双很大的手,手指修长,虎口关节柔软,很容易地跨到十一个键,而且,此人的手指顶端饱满,指尖触键时有一种弹性的缓冲,然后再均匀地传到象牙键上。

罗宾斯坦应该有这样一双手,大师的手。可是,这只是一个较琴师在弹奏。。。。。。

曲子弹完,女人在鼓掌,那么地由衷。他不由得心酸地想起;他的用心演奏任何一首曲子从没得到过她这样的褒奖,最多就是在隔壁房间安静地听,弹完之后也从来没一句评论。他弹奏的作品远比‘月光’艰深得多,难道真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

他听到楼上的演奏已近结束,无意识的手指敲打着琴键,煮沸的水壶在炉子上嘶嘶地尖叫,然后是茶水注入杯中的声音,最后是前门开了,他们又在门厅里讲了很久,可惜隔得太远,实在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直到大门关上,那人沉重的脚步声远去,他才醒了过来。

接下去几个礼拜他过得恍惚,‘月光’时而平缓时而起伏的旋律一直在他耳中鸣响,他会在教课时把学生挤开,自顾自地坐下弹奏‘月光’。或者他在琴行里听着售货员喋喋不休地推销商品,心里明知就是送一架琴给他也没地方搁,只是等售货员请他坐下来试音时,可以再从头到底弹一遍‘月光’。他还去过基督教青年会,那架老琴走音得厉害,根本没法弹奏。

他还能去哪儿重新找回自己?

在他的头顶上方,有一架原属于他自己的钢琴,八十年代生产的斯坦威,虽然是二手琴,但原主人基本上没怎么弹过,那音色,手感,键盘的重量,岂是现在市场上的雅玛哈可比拟的?但这架琴现在和他隔了一层楼板,一个和他已经没关系的女人在触摸它,弹奏它。还有那个较琴师。他却没有资格触碰原本是他的钢琴。

离婚协议是怎么说的?有没有关于钢琴这一条?一点也记不得了,当初心神俱黯,什么事都由律师去处理,那个女人却从头到底没提过一句关于钢琴的事。

一股忿颟之情在心底漫延开来;他可以住小房间,他可以负担沉重的房子贷款,他可以天天吃泡面过日子。但是,凭什么他不能碰他的琴?

他曾经熟悉每一枚琴键,手指在上面抚摸过千百遍。在枯寂的日子里它是唯一可倾诉的伴侣,他曾经花费一整天来较准一个差十六分之一的音键,他在雨季从不开窗,生怕琴受了潮走音。。。。。。

好像走夜路时绊了一跤,爬起身来走出一段,发现丢失了重要物件,再转身回去寻找已经不可得了。就是那么一个疏忽,曾经日夜陪伴他的钢琴,在一墙之隔,却若天涯。

律师当初怎么说的?过去的都过去了,从今以后你有你的生活,她有她的生活。世界很大,前面的日子还很长,看远一点。也许,当初就应该痛痛快快地把房子卖掉,拿了他的一份远走他乡,如今却羁绊在这么一个局面里。

他自己对自己笑了,要解决还不容易麽?他现在付的贷款,可以租个舒舒服服的公寓,凭他的经验,哪儿都可以找到学生。那为什么要困在这局面里呢?还有,他要在那架曾经属于他的钢琴上,最后弹奏一遍‘月光’。

拳头松开,汗湿的掌心中那枚钥匙已经染上一抹绿色的铜锈。

每周六下午是她上市场买菜的日子,听到汽车倒退出车道,他走到门口张望了几回,确定她不会突然返回,他一步步地登上侧楼梯,从怀里掏出那枚带体温的钥匙,插进门锁,这扇门长久不开,锁头有点涩住了。他的心脏砰砰急跳,背上一层汗意。正在他手忙脚乱之时,锁头却‘啪’地一声打开了。

屋子里一切如旧,他第一眼见到的是厨房里那只关不紧的水龙头,像眼泪般地滴滴答答不停。水槽里有一堆没洗的碗盘。再经过厨房进入窗帘低垂的卧室,一股似曾熟识的味道袭来。女人用的化妆品,床单和换下来还没洗过衣物的味道,久不通风留存的淡淡的体味。他差点把持不住,赶快离开。经过起居室来到餐厅。

下午的阳光从窗口斜照进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餐桌上一大丛百合花,已经谢了七八分了,花瓣撒满一桌子。在他们一起生活的几年中,她自己从来没买过花。

他不是来追究花的来源的,他的眼光转过去,在钢琴上停下,他的被遗落的宝贝。

他小心地拉开琴凳坐下,轻轻地打开琴盖。白色的键盘一闪,恍惚间他觉得钢琴对他微笑了一下,谁敢说钢琴只是件没有生命的乐器?手指刚一触碰上去,声音就迎了上来。脆亮的,带着欢乐的雀跃,像女人等待着最后的爱抚,缠绵。

他又站起身来,走过去把窗帘拉上,房间里暗了下来。

在一个一个音节中月亮缓慢地升起,天空一片黛青色,硕大的月盘温润如玉,带着一丝粉红。色彩开始变幻,一抹暗蓝色浸染了地平线,繁星闪耀,月色透出一层清辉,夜空呈现多种的层次,翠绿深蓝浓紫,风过树梢,一瞬间月亮已经当空,俨然如女皇君临。冷峻,辉煌,静穆,银辉泻地。淡淡的一层雾飘过,月色转为迷离,亮若明镜,湮若晕玉。海上波光磷磷,山峦森林起伏拖迤,大地沉睡,万物宁静。最后东方天际透出一抹嫣红,朝日即将喷薄,届时日月同辉,众星璀丽,只是无人观瞻。

乐曲被一阵粗暴的敲门声打断,他把最后一节弹完,镇定地走去开门,门一打开,这才发觉天色已晚,对街,一弯新月已在教堂钟楼的檐角挂起。

门口站了两个警察,他被押送下去时,看见她站在车旁,背向着他。

半年之后,这幢房子挂牌出售,经纪引导客人看房子时,走进后院,客人突然说:你看。经纪回过头,看到墙根一排枯萎的兰花,只有从右面数过去的第三盆,不但茂盛,而且结出了一串月白色的花骨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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