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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的生活
非 心

往事的一些记忆总是会突然浮出脑海,让你猝不及防。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放了尸体的棺材突然无缘无故裂开,死尸的脸露了出来,我顿时感到一阵恶心,就醒过来了。打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让我习惯了黑暗的眼睛一时适应不过了,总觉得恍若隔世。不知道为什么,两个脸孔突然在我脑海中闪过,大脑很固执地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影像。然而,当我想努力让他们在脑子里更清晰地呈现时,结果却适得其反。他们的形像似乎一下子变得陌生了。也许记忆就如一张风化了的纸,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当你拿起来要看时,不料它已经支离破碎,面目全非。

这两个面孔彼此从不相干,却在此时此刻同时浮现在我的脑中,这不能不让我感到愕然。我想,他们也许有某些相似的经历吧!这样想着,我不禁吃了一惊,他们的父亲,不都是因意外而死亡的吗?难道,这个恶梦是对他们两个人的身世难以释怀的产儿?

我是一个记忆力极差的人,或者总觉得自己的大脑很迟钝的缘故,对过去的事情总是只能记得一个大概,如果非要强迫自己回忆往事的话,大部分的细节都掺进了主观的创造。所以,有时候我不由得怀疑:自己的记忆,到底哪些是真实,哪些是自己臆造的?然而这两个面孔,却是曾经非常熟悉的,而如今在脑海中所能呈现的,也仅是一副似是而非的样子。或者总有一两个局部很意外的清晰,使对他们整体印象越加模糊了。

他是我高中的同桌,叫曾友生。我曾经针对他的名字写过一首藏头诗送给他,表明我们的友谊如肝胆一样,相依相照。可是至于什么时候跟他同桌,单纯凭我主观的记忆来断定,是不可能的,我甚至忘记上高中第一个语文老师是谁。他个子跟我差不多,皮肤黝黑;双眼高度近视,除上课外他是不常戴眼镜的,看人时总要斜着脑袋翻起白眼,很有鄙睨的意味。假如没碰到他,我绝对不会相信世界上会有如此腼腆的男孩。他从不敢正眼看任何一个女孩,跟他走在大路上的时候,远远瞧见有熟悉的女生同旁相向而来,他都无一次例外地将脑袋勾得很低,身子拼命地向我挤过来,挤着挤着就把我挤到路中央,每次都会被飞驰而过的车把我吓出一身冷汗;或者将我挤向路边的水沟,让我打趔趄;不过所幸的是每次都有惊无险。所以,“女人是老虎”这句话用在他身上是最适合不过了。

高二我们分了文理科,我选择了理科,他选择文科。之后只见过两次。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说刚从家里赶过来,当天就要回去。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说没什么。他是那种什么事情都不愿意跟别人说起的人,也不喜欢别人刨根问底,所以我就没再问了。他说我们去照相馆照个相吧。我说我早就有这种想法了,说不定高考之后多少年都无缘再相见,照个相留个纪念,说明曾经有过这样一个朋友。照过相后他就回去了。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他跟我说,他不想再念书了,他想回家务农,他父亲承包了一个农场,活多,他父母两个干不完,他要回去帮助他们。这个决定令我很意外,他是一个很刻苦的人,虽然学习天赋一般,但他坚定不移地信奉笨鸟先飞的真理,每天睡晚起早,是个典型的现代版“悬梁刺股”。我说你父母同意你的想法吗?他说,同意了。他哥哥今年没考上大学,已经在县里一中复读了,如果他再继续上学的话,家里的压力将很大,所以他必须回去。他虽然这么说,但我可以感到他是有所留念与不舍。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得叹惜一番。他收拾完衣服被席,临走时还到学校跟我道别,很伤感地说,以后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见面。我笑笑了安慰他说,你留个地址电话给我,今年放寒假我去农场找你。他将农场的电话地址留给了我,就走了。没想到这一走,直到今天已有九个年头了,我们再没见过面。那年放寒假的时候,我照着他给我的电话号码打过去,一个女人接的电话。我说找曾友生,对方说这儿没这个人。我问你那儿是不是叫某某农场。对方说,你打错了,这里没有农场。我一时语塞,对方挂了电话。我想,也许他将电话号码记错了吧。当时电话在农村还没普遍,只有零零星星几家有。他给我电话号码的时候也曾说过,这是别人家的电话,找他的都会叫他去接的。我只得打消了去农场看他的念头,心想,他应该会主动联系我吧。没想到,一晃十年就要过去了,几乎音讯全无。

后来,我弟弟初中毕业后想去当兵,在县里体检的时候碰到他。弟弟说,当时他正排着队,突然有个人走到他跟前问:你是不是姓郭,有个哥哥?弟弟说是的。他当时很兴奋地说:你们哥俩长得太像了!我是你哥高中的同学,那时我们经常在一起……弟弟问他,怎么也在这儿?他就,他也想当兵。我大学放寒假回去弟弟给我说起这件事。我脑海中闪过他因高度近视而总歪着脑袋翻着白眼看人的形象,不禁一阵心酸。难道他已落到走投无路的地步了吗?他还告诉弟弟,他之所以辍学是因为当时他父亲意外身亡了,家里一时没了支柱;他哥的学习一直比他好,是家里的希望,无论如何也要让他上大学,他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决定回家的。原来,曾经听说过的那个被人用搅鸡食的竹爿打在头上当场毙命的人,竟然是他的父亲!我的胸口突然被什么堵住了似的,一种难以言表的悲凉蔓延了全身……

曾有一段时间,回家老听到村里哪个人服毒自杀哪个人骑摩托车翻到路沟撞死等这类不正常死亡的消息,整个村就像被诅咒了似的,笼罩在充满死亡的气息里。那时候我开始深入思考生命的意义和生与死的关系。

2002年寒假回家,到处可以听到这样的饭后谈资:某某人飞越“黄河”不成,掉进山涧里摔死了。自从柯授良开车飞越黄河之后,“飞越黄河”这个词语有一阵变得很时髦。可是,万没料到,这个词语却用在曾经很熟悉的同学的父亲身上。听到这个消息让我感叹良久。她是一个很优秀的女孩,整个小学阶段,她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她是班里唯一显得较为成熟的女孩,不仅仅因为她的年纪比班里的孩子大,也许是一种内在的气质使然吧。她的嘴唇稍厚,却因此而使她的笑容很有包容力;最令人忘怀的是她的双眼,两只眸子流露出不食人间烟火般的怡然。但是谁也没想她的父亲会死得如此意外。她父亲是镇农村信用社一个职员,负责信用社在村里的存贷业务,所以他活着的时候一直是村里炙手可热的人物。至于他的死其实也是一种猜测。人们在一个山涧的里发现他的。听说他的身体被夹在涧谷的石缝中,于是人们就推断:他是由于越涧不成,坠身而亡。

看着村里三姑四婆添油加醋地谈起这事来津津乐道的模样,让我不由得想像在福州(只是偶尔听人说她在福州工作)的她听到这噩耗后是不是哭得死去活来?她,一个弱女子,是否能承受得住这突如其来的现实?我想她一定能够承受得住,虽然她曾经被我一下惹哭过。那会儿我们班实行了轮流班长制度,谁在单元检测考试中进步最大,谁就可以当班长。那次我成绩考得不怎么样,只因为比起班里其他同学进步最大,所以,我阴差阳错地当了班长。在我当班长期间的一个早读课,不知道为什么,原本一直很文静用功的她却话匣大开,跟她的同桌若无旁人地聊起天来。经几次劝告无效后,我很恼火,说,把手伸出来。她便若无其事地将手伸到我面前,用不屑一顾的眼神看着我说,你打呀。我毫不客气地举起竹枝子(老师用于惩罚学生的工具,充当戒尺的功能)打在她手心上。当然我并没有用力,只是形式地在她手中轻轻一敲。可是让我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委屈地哭起来了,哭得梨花带雨。我追悔莫及,却深刻地记住了这件事。

上初中后,原小学的同学都被分到几个班里去,她和我不在一个班;小学和中学是分开的,小学在村里,中学在镇上,上初中后,她便住进她父亲单位的宿舍,此后初中三年,仅见过一次。那是在初三下学期分快慢班的时候,当我抱着一大堆课本试卷练习册从已经被划分为“慢班”的教室大门挤出来时,抬起头意外地看见,她正提着书包排在向我刚从里面出来的教室移动的队伍里。她也许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碰到故友,我觉察到了她眼中闪过的一丝尴尬,马上她便以有点不屑与玩世意味的姿态面含微笑地对前面的人说:快点走,乖……我心里顿时一阵冰冷!

我那两个朋友的身世无疑都让人感到凄凉。他们之间本来毫无关系,甚至不知道彼此的存在,就因为我,他们的关系才在我的记忆中机缘地联系在一起。

我彻夜未眠地思索着他们在那个梦后同时从记忆库中冒出来,出现在我意识里的原因。我总是固执地认为生活中的每个人,对自己都会产生微妙的影响,那影响就是他相对于自己的意义。而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他们给我的影响竟然会是那么大。从那首藏头诗开始,我似乎找到了一种能够满意地抒发情感的方式,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地沿着朦胧诗到哲理诗到象征诗再卡夫卡、川端康成的轨道一路走下去。对艺术形式、风格的选择、探索、转变的过程跟个人的气质有关吧,但这条艺术追求的轨迹,的确是从那首藏头诗开始。他对于我,就像一阵风对于船,改变了它的航线。而她在潜意识中却成了这只船的目标和港湾。我蓦然发现,我的美,不就是她在我儿时留下的印象吗?或者说,我的美的理念在儿时已经有了最初的模型,只是由于某种原因它一直潜藏着。而对它的发现,不得不归功于那阵风改变了船的方向。

我不得不惊讶于生活中某些事情对命运的影响是那么微妙而不可思议。过去都仅成了回忆,回忆却变成了另一种世界,这个世界掺入了太多主观的创造,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纯的记忆。每当我们进入回忆时,就进入了审美,进入了艺术。甚至一个闯入记忆的梦境,也是一个动人的艺术。

人很容易被各种生活细节所感动,当人的心灵被感动,他便是生活的审美者了。川瑞康成曾经在清晨起床时发现,海棠花彻夜未眠。他在《花未眠》里写道:“凌晨四点凝视海棠花,更觉得他美极了。它盛放,含有一种衰伤的美。”在他的眼里,美是在生命的流逝中得到了体现,在静默的毁灭中趋于纯净,这的确不得不令人感到哀伤,但这种哀伤,却成了活着的勇气。凌晨独开的花是美的,夜里未眠的花同样是美的。人类生命时光的流逝也是不分昼夜的,反而,昼夜成了时光的脚印,这让我不禁觉得整个人类都是美的,也是悲的。

我曾经站在大街上望着姿态各异的人群,似乎有着永不止息的活力,我情不自禁地对自己说:这个世界多美啊!此时此刻,我也被自己感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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