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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蜜花》节选
非 心
这天，整个上午都是阴冷的天气。天空似乎浸了油，灰沉沉地压在头顶上。
吃完午饭，秋柳跟在白芹的后面走出了餐馆。
“欢迎再来！”
秋柳顺着服务员的声音，回过头又瞧了背后的餐馆大楼一眼，希望再找到一些与白芹有关的回忆。秋柳和白芹相识的那个下着冬雨的傍晚，他们就是在这家餐馆里一起吃了晚饭。可是这一次……
头顶上的乌云渐渐凝重，眼看就要下起冬雨来。可是，秋柳和白芹都没有带伞。
“我想一时半会儿是不会下雨的，咱们多走些路吧！”白芹征询地望着秋柳。
秋柳点了点头，“我也正这么想着。”
他们离白芹工作所在的公司不过三个公交车站，完全可以徒步走过去；然而，他们彼此心里都明白，选择走路过去的目的是为了创造多一点与对方在一起的时间，但是更重要的恐怕是，在这段路程里有一个车站是他们曾经相识的地方吧！
“芹姐，你是不是觉得我变了许多？”秋柳一边走着一边对身边的白芹说道。
白芹笑了，“人都会不断地改变的嘛！你是长大了，一年前，你还有些稚气！”
“可是，芹姐一点也没有变！”秋柳扭过脸去时，白芹正饱含深情地望着他。
“噢？”白芹微微一笑，“你是这样看待芹姐的吗？”
“现在的芹姐仍然和第一次见到的一样……”秋柳说到这里，还没有把“美丽和清纯”说出来，突然感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白芹听罢扭过脸望了前方拐弯处的车站一眼后又微微低下了头，秀美的黑发滑过肩膀，遮去了她的脸颊。
“不，芹姐也在改变，人都会不断地改变的，内心的变化也是改变嘛！”
“可我并不觉得芹姐有什么改变！”秋柳执拗地说。
白芹望着他笑了，“内心的变化哪能看得出来呀！不过，你的这股倔强劲仍然没有改变！”
秋柳对白芹憨憨地笑了笑，心里想到了白芹从树上掉下来死去的弟弟。真不敢相信身边这位美丽善良的少女有过家破人亡的悲惨经历。
芹姐离秋柳而去是为了几乎要把她抛弃的社会证明她存在的价值吧！芹姐才是真正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前面的那座公交车站，就是秋柳认识白芹的地方。当时正值年终岁末，淅淅沥沥地下着暮雨。秋柳神情惝恍，独自坐在站台里冰冷的铝合金的长椅上，等来了撑着雨伞的美丽少女。这位美丽的少女如今正陪在他的身边，可是少女又要从他的身边离去了。
这时候，站台里的铝合金长椅上坐着五门个人，另外还有几个人蹲着或者站着的；他们几乎挤满了站台。看到这种情景，怎么也找不到当时的那种感受。
秋柳经过这个车站时又情不自禁地回头望了一下，有些惆怅地说：
“我就是在那个车站里认识芹姐的，芹姐，你还记得吧！”
白芹点了点头，“嗯！怎么会忘记呢？那是在下着小雨的傍晚，我蓦然间发现你独自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里面。”
“是啊！可现在站台里却挤满了人……”秋柳深有感触地说，“为什么芹姐碰到的是我呢？”
“这也许就是缘分吧！”芹姐说罢微微低下头。
“认识芹姐的时候也是在年末，但比现在还要晚吧？”
“那时候你们已经放寒假了。”白芹扭过脸来望秋柳，就势把长发撩到耳根后。
“相识晚，离别早，这就是缘分的残酷吧！”秋柳不禁喟叹道，一缕对人生的感伤掠过胸口。
白芹听罢，笑了，“你又在发玄奥的感慨了！明年你还会和芹姐在一起的，你说是吗？”
少女微微眯着的眼眶里流露出无力的期待。秋柳不忍再让她悲伤，轻轻地点了点头，说：
“我想会的！”
白芹脸上泛起了美丽的笑容，可是，看到秋柳的眼里，这笑容是多么浅薄多么脆弱啊！
天空纷纷扬地飘起了毛毛细雨，远处一片茫然。秋柳的睫毛上贴了几滴晶莹的水珠子。这些水珠子，也许就是像征着他此时心情灰沉的天空落下的泪水吧！
“芹姐，咱们走快点吧！你看，雨越下越大了。”
白芹停下步子，倏地伸出一只手掌坦露在纷扬的毛毛细细中试了试，说：
“不大嘛！……”
秋柳望着白芹，她乌黑的秀发上已经沾满了白花花的细珠子；秋柳突然联想到了白芹头发斑白的细珠子；秋柳突然联想到了白芹头发斑白的形象，一股伤感的怜惜涌起了心头。他情不自禁，抓住白芹伸出来的那只手，迈起步子往前走。
秋柳知道身边的少女一直在望着他，但是他沉默不语，紧紧地握着少女的手只顾往前走，直到少女所在的公司大楼边才停下脚步。秋柳松开白芹的手，发现她白嫩的手腕关节上印着一圈红痕。白芹仍然怔怔地凝望着他的脸，他终于感到有些尴尬，扭了扭头，说道：
“我晚上来送你……”
白芹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在像白雪纷飞一样的细雨中，白芹的微笑显得无比的凄凉。
秋柳蓦然掉过身子，头也不回地朝大路对面的公交车站跑去。白芹怔怔地站在毛毛冬雨中远远向后移去的形象出现在秋柳的脑幕中；秋柳心里顿时感到一阵阵辛酸……
当秋柳跑上站台，回过头来寻找白芹的身影时，白芹仍然站在那个地方望着秋柳。
少女说喜欢冰雨！
秋柳情不自禁，泪水夺眶而出；他没有遮掩，站在远处的少女是看不到的，这时候车站上也只有他一个人……
就在秋柳回过头去望白芹的一瞬间后，白芹转过身，慢慢走进公司大楼的大门……
秋柳惆怅地叹了一口气，一缕失落和孤独感升上心头。他舔了舔干燥的唇口，泪水的味道渗进了嘴角……
白雪般的细雨纷纷地落在车窗的玻璃板上，模糊成一片。秋柳扭歪头凝视着忽明忽暗的玻璃板，久久不能忘怀少女站在毛毛冬雨中，长发上沾满细水珠的形象。
秋柳跳下公交车，匆匆走进小巷，蓦然发现前面有一位少女正朝着他的方向走来。
瑜儿？不可能吧！秋柳还没这么想时，瑜儿就已经向他喊道：
“秋柳，你去哪里了，我正到处找你呢？”
“真不敢相信……”秋柳望着气喘吁吁地跑到跟前，头发几乎全部湿透了的瑜儿，惊讶得瞪大眼睛。
“你去哪里了？……”瑜儿满脸焦急，上气接不接下气地问道。
“发生什么事啦？”秋柳感到奇怪了。
“刚才萱子没去找你吗？”
“没有啊，怎么啦？”
“啊？你真的没见到她？”瑜儿像迫问似的。
秋柳感到更回奇怪了，“今天还没有，她到底怎么啦？”
“啊？”瑜儿焦急的神色突然变得慌恐不安，左右扭着脑袋，像是在喃喃自语：
“会不会出什么事？……”
秋柳心里不禁一惊，抓住瑜的肩膀，大声说道：
“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萱子不辞而别了！”瑜儿望着秋柳。
“什么？”秋柳的心里掠过了一个绝望的预感，不觉间抓紧了瑜儿的肩膀，“她去哪里？”
瑜儿扭动肩膀，挣开秋柳的双手，摇了摇头，“我——我不知道……”
“昨晚，我还陪着萱子……”瑜儿把脸扭向一边，皱起了眉头，“今天早上，萱子说她已经没事了，叫我去上课。当我吃完午饭再去找她时，她已经不在寝室里了！”
“也许，萱子只是到外面散散心吧！”秋柳听罢，心稍稍安了下来。
“可是她背着旅行包……”
“背着旅行包？……”秋柳感到什么东西抽了过来，心灵剧烈一颤，“你怎么知道的？”
“住在萱子寝室对面的女生碰到萱子，萱子告诉她，要出去散几天心……我还以为萱子来向你告别过呢。”
瑜儿说罢，泪水几乎溢出眼眶。
“没有，她什么也没有向我提起过。”秋柳心里不安起来，“你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吗？”
“一个小时前，大约是在吃午饭的时候。”
秋柳猛然转过身跑出了小巷，把惊愕的瑜儿抛在后面。
他拦了一辆出租车，驶向汽车站。他强烈地感到，萱子正坐在车站的候车室里等着他。
一下出租车，他便慌忙跑进候车室里，迫不急待地扫视了一遍，但是没有见到萱子的身影。他不甘心，又仔细地搜寻了一遍，仍然让他失望。他想，也许萱子已经下了停车场。于是秋柳匆忙跑下了车场。
可是，萱子会去哪里，坐哪辆车？或许，她早就不在车站里了。秋柳站在车场里，望着进进出出的车辆，顿时失去了信心。他茫然地站在哄隆的马达声中，在遥远的地方，他的身体正迅速地异化成一种非生物的东西，眼前的一切事物渐渐消进了毫无意义的空白当中……
他突然想了瑜儿的话：和她在一起快要三年了，我一直有个预感，好像萱子会发生什么事似的，但是，这种感觉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强烈过——
难道萱子真的会出事？秋柳情不自禁伸起手揩拭着冰冷的额头，他越揩拭额头就越觉得冰冷。
“……我真希望永远地处于这样的梦幻当中，不要醒来，永远也不要！可是哪有不醒的梦呀！梦中属于自己的东西，梦醒后就不再拥有了！我真想带着这美好的梦沉入大海……”
秋柳感到一阵阵慌恐。“我真想带着这美好的梦沉入大海……”他想：前天才从海边回来，萱子应该不会又去海边吧！她说过，“大海是一个深沉的忧郁者！”可是，这种天气哪会有月光，这一切不是梦吧？
这时候，有一个穿着白色衣裳的男人朝他的方向走来。他突然感到，这个情景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他的脑海中浮现了自己脸色苍白，茫然地朝四周张望的形象来。这样想着，他不禁向背后瞧了瞧，希望能够侥幸地瞥见萱子的身影，会在从身边开出去的客车里。可是，突然一个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喂……”
秋柳猛转过脸去，惊愕地发现，这个人正是那个穿着白衣裳的男人。
“你要去哪里，坐那辆车吧！”那个男人用手指着前面的一辆中巴客车。
可是，秋柳强烈地感到，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切事情，好像自己曾经在什么时候就碰过了。难道这一切真是梦吗？……
秋柳惊恐得目瞪口呆。那么，瑜儿的预感，刚才在自己心里掠过的那个预感……
“先上车吧，我们是准时开车的！”那个男人拉扯秋柳的手臂。
“我讨厌坐车！”秋柳甩开那个男人的手，像吐怨气似的恶狠狠地喊道，然后转过身子匆匆走出汽车站。
整个下午，天空一直飘着毛毛细雨，到傍晚时停了一阵子，又下了起来，雨势逐渐增大。
秋柳把白芹的黑色皮箱放在站台上干燥的地方，然后转过身去对撑着雨伞站在台下的白芹说道：
“芹姐，进来休息一下吧！”
“嗯。”白芹点了点头，走进站台收起了雨伞，卸下背后的包袱，在铝合金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秋柳把头探到站台外望了望。
“还早着呢，你也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吧！”白芹说着拍了拍身边的位子。
“嗯。”秋柳转过身去望着白芹，仍然站在那里，“芹姐，你把这件事告诉芽儿了吗？”
白芹微笑着摇了摇头，说：
“还没有。我想，到总公司的时候再告诉她吧，不然，她又会闹得我不知所措了！”
这时候，秋柳发现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向这边车站驶来，他匆忙跑到站台外伸出一只手。
“柳弟，……”当秋柳跑下站台的一瞬间，白芹突然喊了起来并站起身子。
出租车在站台前停下，秋柳把黑色的皮箱放进出租车后座里，然后转过身子，白芹一双美丽的眼睛正饱含感情地望着他。秋柳不忍心正对着白芹，扭过头望了出租出的司机一眼后说：
“芹姐，上车吧，你的同事还在火车站等着给你送行呢！”
白芹把手上的雨伞递给了秋柳，沙哑着嗓音说：
“明年一定还和芹姐在一起？！”
秋柳悲伤地点了点头，“会的！”
“替我向萱子问好！”
秋柳的心几乎要碎了，低下头去，“芹姐，我不送你到车站了！”
说罢，秋柳的泪水滚下脸颊，他急忙转过身走下站台，打开出租车门；淅淅沥沥的冬雨洒在了他的脸上。
亮着给色后灯的出租车在冬夜的小雨中渐渐远去、模糊了。秋柳撑着雨伞，怔怔地站在大路上。他想：自己的形象也在芹姐的眼眶中渐渐远去、模糊了吧！
可是，秋柳不知道模糊的是载着美丽少女的出租车，还是自己转着热泪的眼睛……
冬夜的冷风夹着小雨吹打在秋柳的脸上，手中的雨伞不停地摇晃；他干脆把伞收起来，赤着头，孤独地走在冬夜的风雨中。
芹姐说她喜欢冷雨！可是，梦里要走的怎么是芽儿呢？……
秋柳拔通了电话：
“喂——”
“芽儿吗？我是秋柳！”他的头发直往淌着雨水。
“啊，你是柳表弟？！真不敢相信，这么晚了你还没有睡耶……”芽儿惺松睡态时的嗓音略带沙哑，迷人极了。
“对不起，芽儿，对不起……”他感到，失落的自己向幸福的少女说对不起是多么辛酸啊！
“对不起！”他又情不自禁地重复了一遍，凝望远处亮着虚幻美丽的路灯。
“你是不是又被恶梦惊醒了？”芽儿说罢“格格”地笑了起来。
……
2001年9月于坂仔
（一） （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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