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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女人的戏台
── 读“海外知性女作家丛书”
苏 炜

“三个女人一个墟”,这是南方旧话;“三个女人一台戏”,则是北方俗谚。墟,是人气,是氛围;戏,则就是舞台,是活剧,有声色,有气象了。由 “三个女人”──陈谦、张翎、王瑞芸担纲、广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海外知性女作家丛书”,最近以陈谦的《覆水》、张翎的《尘世》和王瑞芸的《戈登医生》三本新书面世,从设计、编排的别具心思,一拿到手就让人有眼前一亮的感觉,知道是一套有备而来,不兑水、不欺场的认真制作。读罢三本书,更生出一种感慨:从前说“江山代有才人出”,如今只见海外别是一个大舞台─ ─这几位新世代、新冒头的“才人”们,已经把汉语小说这出大戏在海外的舞台上,唱出了好一番人气、氛围、声色与气象哩!

乍一看,“知性女作家”的头衔似乎是一个噱头。“知性”的对照物是“ 感性”,“感性”的联想物是“感官性”。加上“海外”与“女作家”这些类型化的联缀,解读起来就似乎别有深意了。读罢三本集子,我倒真觉得,这“ 知性”二字可圈可点。所谓“知性”,浅淡说来,无非就是以理性依托的思考力、文字穿透力及其精神超越性。这三本小说集的最突出的特点,我以为,正是这样一种超越类型化写作的人性的洞察力与叙述的穿透力。喜欢寻找一种类型的“共名”而把文学现象镶嵌其中──比如“都市白领文学”、“留学生文学”、“身体写作”等等之类──这本来是批评者为着言说方便而乐做的营生,创作者本来是大可不必削足适履的。问题在于,翻开近年的文学期刊,你看到的大都是这么一些熟口熟面的类型化写作──写“都市白领”,无非是酒吧、饭局、车子、房子、婚外恋;写“都市世俗”,则离不开下岗、伤病、生意应酬,三角恋情。类型化写作的结果,就是文学面貌的平面化、雷同化和单一化。前几年风行一时的“留学生文学”蹈的也是这种覆辙──作家的创作绕着一两个基本母题(比如“乡愁”与“文化冲突”)跳来跳去跳不出新意,渐渐就跳出了程式套套,跳出了空洞疲态。

陈谦、张翎、王瑞芸的这三本小说集,其可贵之处,恰恰就是跳出了以往 “留学生文学”或者“新移民文学”那些表面化的类型特征,在选材视角上、在人文关怀上、在叙述切入点上,都跳脱了类型、范式的思考,把笔触直接深入个体与人性的深处,几乎一篇就给出了一个世态的新面。

表面看,陈谦的《覆水》写的是一段年岁相距三十年的异族婚姻故事,似乎提供了一个最好言说“文化冲突”这个海外“既定”主题的题材框架。作者却偏偏不往那些“框架”套套里钻,而是直写时代的命运和人的命运交错之间的种种因缘、错位、无奈及其背后的人性喟叹。在大时代的流离聚散背景之下,洋人“老德”与主人公依群的相遇、结婚、海外生活、生老病死,看似取材偏狭、“在常规视角之外”,但在沉沉切切的叙述语调中,作者却抽丝剥□的写出了一种人性的悲悯之情,其间的哀怨与绝望、收获与迷失,读来真有一种听着一首无主题奏鸣曲的感觉,那种逝水如斯、人生几何的绵远追怀,把它放在古代现代、东方西方、这种题材、那种题材里,都会是意蕴隽永、恒久愈新的。就对人性刻画的细微深致而言,《覆水》可说为近期的汉语小说,划出了一道高标杆。

这样一种超越“类型化”与“常规视角”的写作,细读三位作者的夫子自道,你发觉她们的追求其实来得自觉而执著。张翎说她只重视“遭遇”──“ 男人遭遇女人,情感遭遇时空,信念遭遇欲望那样的遭遇”。陈谦强调她是在书写“平常人生在时代风云里的命运感”。王瑞芸则说她要写出“一种人生,一种活法。”──这样的写作策略,恰恰就是任何类型的框架都不可能规限的了的。难怪,张翎的《羊》把人物命运与历史烟云及其现实爱怨叠印在一起,使得“海外题材”蓦地获得一个穿越时空的纵深度;王瑞芸的《戈登医生》,则将一个本来富于猎奇色彩的骇异故事,写出了人性中那种令人颤栗的痴念与守持,文中充溢着幽深浓洌的诗情,像是画家用大原色大笔大笔甩到画板上的鲜丽色块,读得人心弦抖颤。

我尤其愿意向读者推荐的,是这三位海外女作家的语言──身在洋文滚滚的海外世界,将汉语写得如此纯熟流亮、绮丽动人,即便放眼今天整个中国文坛,都是相当突出的。语言,既是文学的衣衫也是文学的灵魂,是所有“知性 ”与“感性”得以呈现的最后平台。屈指算来,现代汉语写作走到今天恰值百年。百年间虽然名家迭出,但在汉语运用上独树一帜、拓出新面的作家,其实是不多的。翻翻近年国内的文学期刊,将现代汉语写得粗糙流俗、浅淡无文者,更可谓“滔滔天下皆是”。这样看来,三位“喝洋水”的海外女性作家亮眼的汉语表现,就更是弥足珍贵了。

张翎的文字才情是三本集子中至为抢眼的。笔者以前从未读过张翎,可以说,一开卷,就被她笔下流出的语感乐感,状物抒情的丰润意态,整个儿揪扯住了。“月亮很大,像存久了的旧报纸似的泛着黄边。树影把月色割剪得支离破碎,一把一把地掼在她的脸上,带一些重量,也带着一些凉意。”──这是《尘世》里的写景。“你看看平凡就知道了──吓成那个样子。我说个道理你听听:你妈养你,你养平凡,平凡养虫虫。这人生的孝道,都是从上往下走的。就算平凡欠你,你还欠你妈呢。将来又自有虫虫欠平凡的。这么一折衷,就谁也不欠谁的了。所以,就别跟受了多达委屈似的。”──这是《陪读爹娘》里的写对话。“约翰一把将路得抱起来──正如她小时候那样。他想警告她,他和她之间的阻隔不是岁数,不是种族,也不是人群。站在他们中间的,只有一个威严的上帝。可是他什么也没说。他用消瘦却依旧有劲的双臂,高高地举着较小的路的,颤颤地走进了葵林深处。夕阳像一只腌坏了的咸鸭蛋,蛋黄稀稀地腥腥地淌满了天与地的交界之处。”──这是《羊》里写的充满明喻暗喻的人生况味。就这样嘈嘈切切、欲语还休地细雨润来,淡彩敷来,一个异国城市──多伦多的繁复世态和人情冷暖,被一支巧笔整个儿拎起来,鲜活生猛地 “掼”到了读者面前。张翎文字的流亮俏丽,让人想到张爱玲脱自《红楼梦》的文字针脚,更有一种跨洋跨海而鞭劈入里、顾盼自豪的须眉大气。

相较之下,陈谦的文字则是不动声色的,不露痕迹地流漫而过、沉潜深入的,写心理、写情感、写氛围,层层皴染而丝丝入扣,好像涓涓细流因为受到了沟壑的节制而蓄积出一种内冲的力度。读《残雪》,那种冰天雪地中弥漫的悬疑、诡异气氛,读者完全被作者一支冷笔牵进了层层相套的推理陷阱里,这是近期读到的一篇文势险峭而气氛夺人的好文字。

王瑞芸的文笔,则是清淡自然而很有余味的一路,用画家陈丹青的评语,则是“意态端凝”,带着一种水洗过的山岩一般的干净清肃。读《古画》,那种画界行家、收藏家的沉稳、内敛与窝心、算计,围绕一幅古画的几近荒诞性的命运周折,被她以美术专业的娴熟有板有眼的缓笔写来,写得峰回路转而出人意表,令人莞尔又令人浩叹。

呼吁“好看的小说”,把阅读趣味──“读小说的快感”重新找回来,把被“邪了门儿”的“纯文学”或“严肃文学”吓跑了、疏远了的读者群重新找回来,是批评家李陀最近重提并引起广泛讨论的老话题。就这一意义而言,这三位海外女作家的小说集子写得“好看”并“抓人”,在今天林林总总的虚构性文学出版物中,也是相当突出的。三位之中,张翎产量最高,长篇小说就已出版了三部(《望月》、《交错的彼岸》、《邮购新娘》),据说已有超过百万字的小说出版。从《尘世》的中、短篇看,张翎这种针脚绵密说人情、论世态,同时节奏快捷、章法利落的讲故事能力,是很适合现代读者口味的。她的小说始终让读者有一种“开篇则不愿释卷”、“恨不得一口气读完”的阅读动力。

但说到这一点,王瑞芸的《戈登医生》则又是“鹤立鸡群”的。这篇取材诡异的奇情小说多年前在《天涯》刊出时,就获得了一种中、短篇小说多年未见的“轰动效应”,读者中为“戈登医生”落泪动容并奔走相告者众(笔者也是当时被“相告”而打动的读者之一)。但仅仅“诡异”或“奇情”,并不足以言尽这篇小说的妙处。笔者这次重读,仍然为其中流淌着的那种情感的浓洌与纯粹所动,冷冷的笔调把小说中那种幽深迂回的悬念和情境写得动人心弦, “被好好纯粹了一把”的阅读感受,这是自己“读出了?”的职业阅读生涯中所鲜见的。

陈谦的小说,则从她未收入集子的中篇《何以言爱》与长篇《爱在无爱的硅谷》开始,就是走的以情说理、以心理说故事的心理写实路子。她的小说总有一个心理独白作为情节推动力,但读来却跌宕、繁复而丝毫不觉沉闷。我想,三位作家在对写实技法的基本把握中──从人物塑造、情景氛围到故事织体结构,都处理得不泥旧也不取巧,有根底同时又有新意,恐怕是这三本集子读来好看、抓人的主因吧。

“三个女人”既然成墟、成戏,就会有杂音、有失场。合卷想来,我还是有许多不满足感,愿意在此直言道出:陈谦《覆水》集的缺失处,是觉得各篇文字的水准不均。某一两篇(如《覆水》)出奇的浑成沉厚、味醇意酽,但某一两篇(如集子后几篇)则就略显急就、单薄。

张翎则相反,她或许未见奇篇,但一出手就华彩纷然、成绩亮丽,很少有失水准之作,她的爽丽的文字更吊足了读者的胃口。可惜的是,好像叙述总是深入不到文本的骨髓里去,那种文字的穿透力似乎还没来得及转化为更厚实的艺术打击力,就匆匆止住了,读来有“不过瘾”、“后力不继”的感觉。首篇《尘世》,文题、文字俱佳,读完却很不甘心──这就完啦?这就是“尘世” 啦?──对题材的思考和叙述的“深度要求”,我想是读者深寄望于张翎的吧。

王瑞芸的文字则从来不缺乏其思考性和思想性,她的散文尤其如此。但作为小说,思考过于用力,就会留斧凿痕迹。《戈登医生》集诸文中,比如《华西塔》、《画家与狗》诸篇,在取材、结构、节奏章法上,确实还存有许多她自己强调的“起步”感,好在文字的冷静沉着、疏淡老到,却又常常掩去这种 “新手”的青涩了。

说了归齐,这套由“三个女人”唱主角的“海外知性女作家小说集”,作者很有势头,作品很有读头,还要归功于编辑者的──很有想头。这是一套诚恳用心做出来的好书。对海外华文创作的扶持苦心,化作处处用力而见出新意的装帧、版式和编排(有时甚至有用力太过之感),使得这套书掂起来就有一种“不同凡响”的风采,这是应该最后补上一笔的。

〔于耶鲁澄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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