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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 调
苏 炜  

那一天晚上我们在贝克街我们的房子里一边吸着雪茄烟,福尔摩斯道:“这原是那么一个案子,我们不能不倒退着从果来求因。”

——柯南.道尔(转引自艾兰.乌德《罗素哲学:关于其发展之研究》)



她告诉我说,她是因为看了报上那几行小字的报导:“西夏之谜的破译” 什么什么的,而追踪到这里来会他的。她为此已经找了他二十几年。从1973年在云南缅甸边境的乔芭寨和他共渡过一夜之后,这场穿越国境、雨林、高原和沙漠的寻找就开始了。她说她知道他也在找她,或者说,一直等着会合她。这话她是辗转从他的各种路上的朋友那里听说的。她说她好几次错失了和他相遇的机会,因为线索断了,不是擦肩而过,就是南辕北辙。这一回,她终于查找到正确的线索了,她一定要把它抓得牢牢的。

我闻见了烧炕的干骆驼粪袅起的满屋怪味儿。

我想她是在讲故事。因为在她告诉我她叫“廖冰虹”的时侯,我就断定这个故事是她编造的。也许是因为这么个浅俗的名字,显得有点配不上她说的那么个浪漫故事吧。她甚至说,这名字是她在一九六六年北京“破四旧”的时侯特意改的。“茅盾叫沈雁冰,因为有大雁的时侯不会有冰雪,所以叫——矛盾,加上了草字头的。”她说,“那时侯我就想,有冰雪的时侯也不会有彩虹的,冰上的彩虹有多美呀,比冰上的大雁还美。”我就断定,连这个改名字的故事都是她顺口胡编的。因为在那个时兴改名字的革命年头,要改的顶多只能是 “兵红”或者“红兵”什么的,决不可能是“虹”还加上“冰”——都是些有 “情调问题”的字眼。我就疑心“兵红”或“红兵”才是她的本名。问她改名以前的姓名,她不肯告诉我,这就更象假造的故事了。这些年走南闯北,我碰见过的疯疯颠颠、信口雌黄的中国女人太多了,尤其是中国大陆北方的女人。

我是在从西安出发到敦煌“X日游”的迷途中遇见这位“信口雌黄”的。那是在一个我至今也弄不清楚是什么地方的地方掉了队,迷了路,为着一个琐屑得难以启齿的理由——内急什么的,而落到了这个无名驿站上的。说“驿站 ”似乎很古雅,可大漠上确确凿凿就留下了不少据说是当年清将左宗棠盘设的传令驿站。当地人大概叫马店或者客栈,反正不是现在习见的旅馆。黄沙边上,几株胡杨树,几堵土墙,再添几抹直直的炊烟,就成了村落。土墙外拴着马匹,门口的红柳疙瘩下卧着一溜骆驼。我在第二天天亮到屋后小解的时侯,还发现羊圈里圈着的是一群驼羊——脑袋象骆驼、身子象绵羊样的一堆毛滚滚的活物。当晚塬上正刮着沙暴,我是在一片落土砸灭了酥油灯的当儿,出去问掌柜找火,碰上这位自称叫冰虹的已不是姑娘却作姑娘家打扮的北方女人的。彼此的北京口音,大概是她得以用最快的速度和我相识交谈,并向我编造出上面那么多故事的原因。顺便说一句,这种马店的住宿是不分男女铺位的。要不是我晚来一步,很可能我会是和她同一个火炕上滚爬的“枕边人”,长夜漫漫,一定就会有更多或者编造或者真实、甚至不乏奇情浪漫的故事可以细说了。

以我的经验,这样粗线条的北方女人应该是抽烟的。她不,喝茶。喝很酽的茶。用小炕桌上一把店家的三角黑铁茶壶,将粗黑的茶饼用手揉碎,沏出深褐色的浓茶。她一再劝我陪着她喝,我说,喝了我就今晚别想睡了。

我在天亮的时侯被马队、骆驼队吆牲口的声音闹醒,才知道已到了这种马店结帐,开始盘计第二天宿费的时侯。戴着回回白帽的马姓掌柜没有忙着来叫我,是他知道我是从美国回来探亲旅游的学生,可以付美元——他说他现在喜欢攒一点美元,如今可是连这塞外黄沙,都以美元为尊了。况且,我需要等一个晚一点才会路过的别的什么旅游团,好加插进去追上我的“X日游”队伍。等我爬起来向马掌柜要过一口缸洗脸的热水——这里用水奇缺,顺口向他打听那位叫“廖冰虹”的女客时,掌柜才告诉我:她已经走了,一大早跟着一队送皮货的骆驼队走了。说是急着去会一个她的什么人,也没给我留下什么话—— 自然,我也算不上值得她留话的什么人。

记得被驼铃马嘶闹醒的时侯,朦胧中曾想到过两句古诗的意境:“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想:只须改两三个字眼,便又可以成为黄土绝唱了,比方:“荒沙茅店月,驼迹板桥霜”之类之类。日后我一想起这犯酸的时辰就懊恼得紧,要不然,哪怕我早起片刻,和她说上几句道别话,至少可以留下一点她爱说的“线索”,不至于落到后来这种几乎要为她沦为“人质”的地步的。我在羊圈边小解的时侯看见了天顶挂着的残月。大西北沙原之上的天蓝得透顶,清冷,但是没有霜。



当我在两天后,冷不防果真遇见了他的时侯,还确实感到了一阵莫名的惶乱。

那是在一道叫凹札的汉长城的豁口,塌成一堆土垛的大概是昔日箭楼的残垣,如今成为过往马帮商队、骆驼队和牧羊人驻扎的一个市集。远远望去,象是黄沙连绵的筵席中的一碟小菜。我在前面说到的驿站上,并没有等到晚到的什么旅游团,却被一支马车商队的头人——一个骠悍的维族小伙子,拉进了他的队骑里。这位头人除了能讲带口音的汉语,甚至还会说几句仿若德克萨斯口音的美式英语。说实在的,选择了跟他而不是其它的马队、车队或者骆驼队,在我同样有一个难以启齿的理由——我在利用暑期回国瞎逛神游的这些日子里,产生了一种对于汉族面孔的途人严重的不信任心理。一路上碰到的汉人骗子太多,口无遮拦并且不择手段,以至那个维族小伙子轮廓鲜明的面容,撩起了我的一种潜藏已久的可恶的崇洋心理——下意识觉得长得有点象外国人的,在旅途中,或许可以给予稍多的信任。这确实是被自己不足为训的“美国经验” 误导了的——在彼方,中国人往死里坑自己中国人的事儿,真是不胜枚举。虽然驿站过路的其它两三位马队、车队的老板都说,可以捎上我,绕一点路把我送去敦煌,我还是选择了跟这位叫阿克西的维族人走。他明确说过不要我的钱,只要我在一路的马车上教他一点英语会话就行。我是直到来到这个凹札小集,才知道上了大当。

原来,他的马队并没有朝敦煌的方向走,我一路黄沙蔽天的吞下成吨沙尘跟他咕噜英语,他是把我这个留洋学生当作一个难得新鲜的陪走伙伴呢。“我并没有骗同志您呀,”阿克西这么使用着汉语的恭称嘿嘿笑着说,“我只要求您上我的马车教我说英文,我可以不收您的钱,难道博细(不是)这样吗?” 我几乎没想把他的哈蟆镜揪下来,摔到脚下踩个粉粉碎。“这样好不好,”他非常“外国风”地耸耸肩,摊摊手,“我在凹札要停两个钟点,你试着找找这里有没有去敦煌的车老板,要不然,你跟我的马队送完货到达乌尔去,我回头绕路再把你补到敦煌去。”他竟然用了一个“补”字!

后来集上的人告诉我,这维族小子根本不叫阿克西,叫卡什么姆(中间的音我发不出来),“阿克西”只是维语里最常用的“好”的意思。而此去达乌尔,至少是两三天的马车单程。

我气得当场流鼻血。

难怪昨天在驿站前兴致勃勃跳上“外国人”的马车,那位戴回回白帽的马掌柜冲着我抿嘴,点头,笑得居心叵测。

一整天的“英语陪路”已经离伟大的敦煌三亿九万八千光年远,上那儿找 “顺路”的“车老板”去?我象丧家狗一样在黄土飞扬的凹札小集上乱窜乱撞,心里拿着主意又实在没有了主意。

远远地,隔着飞扬的尘土,我先看见到了那个藏式毡箱的花绿图纹。

土垛豁口前围着一群人,在看一位黑脸汉子用那个可以开合折叠的藏式毡箱,加上一块羊皮斗蓬,表演魔术——灯盏变灰野兔,变猴面鹰,然后塑料花又变成古钱币。地上仰着的黑毡帽里,已经积下了一堆游客和路人扔下的钢币儿和角票。

我不经意地看着,忽然看见那汉子停住手,朝着我直直走过来。

“你在小笑我。”他目光锐利地说,汉文口音里带着一股浓烈的酱味,“ 我们吃路上饭的人,容不得你这种小笑的。”

我大吃了一惊,并不知道一路上已经触尽霉头的自己,此时嘴角抿起的竟是这么一丝斗胆的“小笑”。我日后想过,那“小笑”云云,也许不过是变魔术必须的某种障眼法罢了。当下却心里发毛:又遇上“横人”了。便按照“旅游须知”一类的指点,立即也变得“横”起来——我小退半步,迎头应道:“ 因为我也会这么变,我学过。”

“你学过?”他眼神里一闪,“你是在西双版纳学的?”

“不,在海南岛。”我说。

“可是,你一定不会变这个。”他忽然大步退回到人堆中间,扬声说:“ 看着!”手一抖,那毡箱的一个面朝天弹了起来。人群在他抖箱子之前已经发出了欢呼声——那箱子里弹出了一个穿藏袍的小个子姑娘,向人群作了一个恭身合十的姿势,掌声四起,那汉子便冲着我直眨眼。

人群轰的一下散开了。原来这是例行的表演终场,多数路人显然已不是第一次的观众。人散尽,我像一块退潮后的礁石一样呆在原地不动,我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因为一时失掉了明确的行动意向,还是朦胧恍惚中,又对这位善变的黑脸汉子生出了某种不切实际的期待,就像对那位“外国人”的胡乱期待一样。

果然,他和那位小个子藏族姑娘很快就收拾好了摊位家伙,大步向我走过来。

“北京来的?”口音里依旧很重的酱味,但我已经听出他的北京老皇城根儿的底音,“又是——丝路旅游?”

我直直望着他,不置可否地笑笑。

这时有一个黑瘦的汉人大孩子,穿着一身不合尺寸的灰旧补丁军装,从土垛后面牵出一头壮硕的灰毛驴走出来,帮助那位藏族姑娘把毡箱、兔笼什么的,绑到了驴背上。

黑脸汉子向他们招招手,姑娘和小子走了过来。我看见那只猴面鹰,就停在那黑小子的肩膀上。

汉子咧开干裂的嘴唇向我笑笑:“都是路上走的人,交个朋友吧。”他搂过小个子姑娘,介绍道,“我们是一伙的,她叫潘朵,他叫黑皮。——黑皮,你过来。”那个叫“潘朵”的小个头藏族姑娘显得年纪并不小,勉力朝我笑了笑,盘着的发辫泛红,眼角现出很深的鱼尾纹。叫“黑皮”的小子则对我直杵杵瞪着一双大眼,特意要显出对我的敌意和冷淡。

汉子最后的自我介绍让我暗暗吃了一惊。

他抹了一把鼻子,说:“我的汉文名字叫米调。大米的米,音调的调。很怪对吧?——你呢?”

我按捺住心头的震惊,随口向他编了一个洋名字:“就叫我麦克吧。”我当时一如既往地认为,使用一个外国洋名字,在下面的旅途险恶之中,或许可以增加一点天晓得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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