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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门的小河
夏维东

那条河太小了,小得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有。因为地处城北,大家提到它的时候,一律罗里罗嗦地说“北门的那条河”。

我对那条河太熟悉了,从小学到中学,我每天上学都要经过它。河道细长,最窄的地方大人可以一步跳过去,如果从飞机上往下看,它也许就像一根粗大的面条吧。河面平缓,水中长满了一簇簇水草,白色的小鱼不时在绿茵茵的水草丛里穿梭,偶尔还可以看见成双成对的野鸭或者鸳鸯欢快地在水面上嬉戏、畅游。

河湾有块空地。空地上有个竹棚,竹棚的里墙其实就是我们学校田径场(小学和中学共用)的后墙,倒也结实。棚里住着父女两人。父亲是拾破烂的,女儿是个疯子。没有人说得清这对父女的来历,在我的印象里,那个父亲的脸永远黑乎乎的,布满皱纹,我从那张脸上领会了“苍老”的含义。他女儿如果不经常发出莫名其妙的笑声,我真不敢相信她是疯子,她有一张很清秀的脸。据说她以前好端端的,至于因为什么导致她脑筋错乱不得而知,就像没有人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一样。

早上上学,经常可以看见父亲领着疯女儿在河边刷牙、洗脸。看见我们,她兴头来了便指着河面上的鸳鸯大声喊叫:鸭子,鸭子!

那时我们还小,不敢搭理她,只是远远地闪在一边看着,捂着嘴偷笑。她父亲很无奈地望着女儿又望望我们,那眼神空空洞洞地怕人。如果女儿太兴奋了,而我们又驻足看热闹,他便一把抓住女儿往棚里拖,嘴里发出“呜呜” 的声音,不晓得是威胁还是乞求女儿别闹。有时,她还顺从,乖乖地由父亲拽着;有时,她蛮劲上来了,她父亲根本拖不动她,反被她差点拉到河里去。这样的情景最让我们激动了,一个个傻乎乎的乐得要命,还模仿疯子的动作互相打闹,听见上课铃响了才想起该去上学,为此我们没少挨老师骂。那位可怜的父亲拿女儿没办法,更拿我们没办法,只得尽可能地用身体遮挡着女儿“献丑” 。

此刻,当我写这篇文章时,隔着二十年的时空,我清楚地看到那群没心没肺的少年在堤岸上笑闹着,还有那个疯女子看见鸳鸯高兴的样子。只是我现在觉得,当时的我们更像疯子。

那条小河对于这对父女来说,相当于他们的生命线。他们没有自来水,附近也没有水井,日常生活的一切用水均来自小河。我想他们选择在河边定居一定有用水方面的考虑。我上小学的时候他们就住在那里,到我上高中他们还在那里。只是那个竹棚愈发破败了,疯子的父亲愈发衰老,背驼得厉害,走起路来就像弯腰在地上找什么东西似的。奇怪的是,他的疯女儿倒是不见老,我印象中她一直是三十岁左右的样子,清清秀秀,不时对路人发出一串没有回声的笑。

小河对我来说当然无关生计,但它是一道重要的风景线,特别是在我上了高中以后。高中教室是一长溜灰色的砖房,教室后面是灌木丛,灌木丛的后面就是那条小河。

夏夜的小河很美,其美丽大概也只有我们这些成天埋头于枯燥课本间的苦学生才捕捉得到。晚自习时,我们常常要出去透透气的,那时我们最好的去处便是河边。习习夜风带着河水的凉意吹拂在我们年轻的脸上,从教室里带出来的一身汗水很快就退了去。灌木丛中,无数的萤火虫在穿梭起舞,点点荧光和河面上的星光或者月光交相辉映,很能唤起我们朦胧、骚动的心思,总觉得要吼几句、唱几句才过瘾。我们几个死党里,有个家伙自称会弹吉他,每次我们在河边逗留,他都是主角,常常他起头,边弹边唱,我们跟着附和就是了。多年以后,那位当年弹吉他的老兄才和我们说了实话:他其实根本不会弹吉他,我们竟然谁都没有注意到他在瞎弹!其实有没有吉他并不妨碍我们唱,《童年》、《月亮代表我的心》等等我们谁不会唱啊?吉他只是一个抒情的道具罢了,布满星光的小河则是布景,年少轻狂的我们都是主角。

对面的河堤上有个木头亭子,年深月久了,颜色发黑,但我们都拿它当宝贝似的。站在亭子里,听河水从容流淌,看院墙外面街道上的车子和行人来来往往,颇有几分“凭栏处,潇潇雨歇”的豪迈。它的栏杆和柱子在一代代学生的摩挲下黑得发亮。不知道谁给亭子起了个好听的名字“满江红” ,好听得大发了。如果没有这条小河,那么这个亭子的名字就无从谈起,也许连亭子本身都没有存在的必要。

从教室这边去亭子,过一条水泥桥(以前是木桥,塌了),几步就到了。如果亭子里已经被女同学们占了,我们自然不会进去,只在亭子外围嘻嘻哈哈的,反之亦然。在校园里,男女生是不讲话的,擦身而过时,彼此不拿正眼瞧对方,形同寇仇。不过在河边亭旁,男女的界限无形中就消去大半,大家说说笑笑,气氛融洽,彼此交流着关于老师们和考试出题方向的小道消息。那时男生们谈笑风生,女生们笑靥如花,大家的面貌与在课堂上的刻板和呆滞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

如果都是男生,大家就不管什么先来后到了,谁想进就进。亭子很小,七、八个人就满了。拥挤引发了一次斗殴。男生们都血气方刚,有力没处使,打架的那几个人平时在班上就不对付,在那么狭小的空间里摩肩接踵,很快就动起手来了,结果两个同学挂彩了,一个眼睛青了,一个鼻子红了。

我们班主任是语文老师,姓许,瘦瘦高高的,长得有点像相声演员李文华,说话也很逗。许老师很生气,命令参与打架的几个同学一字排开在讲台上亮相做反面教材,还特地安排那两个眼睛和鼻子分别出故障的同学居中站在一起。他先问眼睛乌青的同学那个亭子叫什么名字,那同学声若游丝,回答说满江红。许老师一本正经地说,不对吧,怎么会是满江红呢?那同学很肯定地说,是叫满江红。许老师头摇得像波浪鼓说,你那时候看到的应该是满天星吧?全班哄堂大笑。许老师接着问那位鼻子出血的同学:为什么亭子名叫满江红?那位同学嗫嗫不知如何作答,许老师作叹气状说:我以为只有你知道答案呢,原来你也不知啊:鼻子流血把江都染红了呀,所以满江红。全班再次爆出大笑,台上亮相的那几个也都笑得前仰后合。

许老师让台上的几位同学回到座位上,对我们说:这次打架的事就到此为止,下不为例。我年轻时也和同学打过架,不过是为了别的事,不是为了”满江红”,你们比我斯文,为了在亭子里有一席之地而动粗,不愧是省重点中学的学生啊。不过,我建议你们下次不要再干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了,亭子和公共汽车是有本质区别的。轻轻松松地站在亭子里,看着小河,吹着风,是很好的休息方式。你们知道吗?那条小河其实还真的是江,而且是中国最著名的江:长江!

看我们一个个目瞪口呆的样子,许老师说:用不着奇怪,长江有很多支流,我们这条小河虽然是支流的支流,但归根结底它是长江。许老师为小河”正名“,我们不约而同报以热烈的掌声。

这条不起起眼的小河居然和长江扯上关系,真是料想不到。看来”满江红“这个名字还算妥贴,也许起名字的人知道小河的身世吧。那时,流行一首很豪迈的歌《长江之歌》,我还记得其中两句:“你向东海奔去,惊涛是你的气概,你用甘甜的乳汁,哺育各族儿女。”小河没有惊涛,不过它至少“哺育” 了那一对可怜的父女。

站在“满江红”旁,可以远远地看见竹棚。竹棚外是北大街,白天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竹棚则是寂静无声。那位父亲整个白天都在城里忙着拾破烂,将女儿反锁在屋子里。晚上,从亭子这里看过去,竹棚黑漆漆的,和街角的黑暗融为一体。如果不熟悉地形的人经过那里,肯定不会想到那个破烂的竹棚里居然还住着两个人。

有一次我下午放学回去,意外地发现那个疯女子坐在竹棚外的人行道上,手里捧着一只毛茸茸的小鸭子。竹棚的门依旧锁着,她大概实在耐不住,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了。那只小鸭子可能是河边捡到的,她对小鸭子呵护备至,亲着它,一边嘟嘟哝哝地说:乖儿子,儿子乖,妈妈疼你。夕阳照在她的脸上,她的笑容和阳光一样灿烂。

我上大学后,见识了真正的大江大海,北门的那条小河在我心里渐渐淡去。有一年暑假,偶然经过北门,觉得很不对劲,完全失去了方向感,真应了“找不着北”的说法。楼房商铺鳞次栉比,好像是竹笋一夜间突然冒出来的。那时,我突然想起了小河,可哪里还有小河的影子?小河消失了,某些新房子正建在小河的尸体之上。竹棚当然更是无影无踪了。幸好田径场还在,从它的方位可以推测出昔日的竹棚现在是一家餐馆了,大老远就能闻到饭菜的香味。

我问家人那疯女子和她父亲那里去了,妈妈叹了口气说,死了,作孽啊。

那父亲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已经拾不动垃圾,又赶上填河拆迁这种倒霉事,他知道自己来日无多了。某天拆迁工人进棚子后发现,老人靠在墙上,把女儿楼在怀里,俩人都已经断气了。老人身体旁有一只空的农药瓶。不难想象,父亲先毒死了女儿,然后自己也服毒了。

“满江红“大概也不在了,小河既已消失,它当然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即使在,大概也少人去了,去了看什么?除了楼房就是楼房的阴影了。转眼十几年的时间过去了,我母校的那些学弟、学妹们可能无人知道校园的后面曾有过一条河,它曾是长江的支流的支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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