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喷 泉
张 慈

第三章 暴乱

15

山中几天来的灰蒙蒙天气使时间永远停留在下午6:00点钟。艺术营从早到晚没有区别,没有变化,正入我小说里的故事,一直停留在蒙自县,回子街,章节变化了,而故事耽滞。我的房间四壁刷的是刚剥开的鸡蛋颜色。刚剥开的鸡蛋色的墙皮上贴着俩张纸,一张写着我的长篇小说下一章要写的点题:暴乱。这纸,是我贴上的。另一张记载着这里每一天的气候,桔黄色的笔作的纪录显示我到这地方的七天里,一直下雾,也下了雨。这纸,也是我贴上的。我站在墙前看天气纪录,墙皮如像二娘那白美粉嫩的皮肤,我用手指甲尖划了一下墙皮,听到二娘叫了一声。

与妈相比,二娘相差甚远。

妈生了三个孩子,二娘只有两个;妈有职责,叫做医生,二娘一生碌庸,站柜台卖文具;妈能识谱,能唱歌,二娘对音乐毫无知识和兴趣。但是,妈有一个个性怪异的丈夫,使她的一生尽其不幸;二娘的丈夫却是她日复一日活下去的原因。

可是,妈的不幸与爸无关,二娘活下去的原因亦与她的丈夫无关。

二娘和王伟结婚后搬到了婆家住。

这是婆对待两个女婿不同态度的明显之举。爸在我五岁那年来到了婆家。他戴着一顶鸭舌帽,扛着一只皮箱。婆在黄红色的夕阳中吆喝着那些少数民族男人,如同吆喝着牲口一样,连带把爸爸也吆喝进去:

阿根人,你客街底客挂号,莫要到我家里来。
他发出声音还带着笑:妈,是我,是我。
阿根人,咯听见了?下街底去挂号去,不要讨骂!
妈,是我呀,我呀,雪培呀。
唉呀,你这根人,咋个这么不听话呢?猪耳朵么?
晚上我睡爸的床上。狂喜无比。

睡在楼上歇客的房里。跳蚤如星星布满空气,它们跐着牙,绷嚓嚓,绷嚓嚓。狭小的的一间屋,地板上尽是灰土,没有蚊帐,被窝发出大水塘的酸萱味。我兴奋,搂着雪培的脖子,像两只黑猫绞在一起,说很多很多的小话。没有男女界线,两人都飘飘然如同仙人。欢喜到我平静了,疲倦了,殉道般睡着了。父亲有责任将一点光带给他的孩子,他做到过的,我没有忘。他没有做到过的,我也没有忘。

爸爸在几年中来过的这一次使我深深思念他。

他用一生对外婆进行了报复。这样的行为只有孩子的眼睛能看出来。

他虐待妈,折磨她,着魔一样的。

等婆去元阳做白内障手术,婆受尽了死罪。

手上总是摸到猪油,锅洗了又洗,还是飘着猪油!爸给他点眼药水,装着「阿陀品」针管的针头掉下来,在外婆的尖叫声中划过眼球落地。媒油卢一点就整个着起火来,婆朝二层楼的窗外扔去,地面上正在赶街,哈尼族大妈大姊大姑娘得了个火球奖:一个火球从天而降,她们沿街摆卖的鞋样剪纸,剪纸围裙,绣花丝线,茅草绑鸡蛋,竹子箩筐,草鞋油布伞,小娃娃的竹几小板凳,统统着了火,烧着一条街,哈尼族文化在燃烧。妈不在家,妈总是不在家。婆和我吓得死过去,钟表都停了。

好难过约!
被单位上称作「小才旦卓玛」的妈,受了处分。
婆和我总听得到很远的地方,很远很远的地方,她领着护士唱歌的声音飘来:
雪山啊,霞光万丈,霞光万丈,霞光万丈
雄鹰啊,展翅飞翔,展翅飞翔
高原风光无限好,无限好
叫我怎能不歌唱,歌唱,唱,唱。。。

她的歌声在我小的心灵中种下了烧着大火的背景,火光从黑变白,从白变黑,翻过来翻过去从文革到今天。我怀着这种感受流落到美国,过上一种小市民的生活。

她的声音在我中年的耳朵里变得有滋有味起来,被我在澡盆里唱着,介绍到小学校中学校里当成中国文化的一部份。我喝着咖啡唱着这歌儿,对母亲的情感变得甜稀稀软烂烂的,假与真完全成为一体。

婆带着我在手术后的第四天逃出了元阳。

我们坐在公共车上,婆的脸上蒙着白纱布,就如她在跟我玩捉迷藏。途中下车拉尿,她柱着竹竿,一探一探的叫着我,大白姐,大白姐,你嗝在?我不回答,我想用脚跘她一跤,哈哈大笑,她样子实在是好笑呢!我牵她的手,脚下绊来绊去,没倒。

婆把帐算在爸爸头上:

我眼睛里的药没糊对,我可能瞎了。我要咬死他。

爸爸过去到婆家探亲吃过的碗,外婆要用石灰洗。

王伟却可以大肆地在堂屋里做年糕,这个女婿是回族。

王伟来到婆家,对我是一件大事。他时时刻刻跟我过不去,叫我要刷牙,要保持卫生习惯;上厕所不能再看书了,他在我去上厕所的路上,拦我,拉开我的衣服,掉下夹在腋下的书。他更像我的爸,不允许我蹲茅坑看书,说会生痣疮。

那样叫痣疮?

疼得死你的就叫痣疮!

吃饭也要坐在桌上吃,不可以端着饭碗满街跑。我的嘴对他大张开,他大叫:你满口虫牙!要死。

睡觉以前要洗脚;头发要用皂粉洗,洗净要晒干;指甲要剪,脖子耳朵夹渣要洗掉。

王伟对马家最大的贡献,是他用自己文革最后那点权力,把妈妈调到了蒙自。

他是婆的大秋千,将外婆的心荡得飞起来;妈要来之前,婆顿顿给他做刀削面吃,炸油香粑粑让我满街传──回族红白喜事都要传这种用香油炸得金灿灿泡起来的面饼。他查了妈的档案,妈在大理医学院毕业后是分回家乡来的,有一个女同学被分到边疆,她是独生女,找到我妈, 眼里含着泪,哭得吐出舌头,说她有个母亲患有严重关节炎,不能下床,下地要靠她背,求妈跟她换工作地点。 妈,就对没有风湿关节炎的婆说:妈,你有觉悟一点,让我到边疆去为少数民族服务,解除他们的痛苦!婆给气歪了,妈搞得她烦,妈完全被学校教育给洗脑了。

王伟看清了这个家的现实。两个老太太正在蒸蒸日上的生病生痛,舅是个一年四季不着家的人,二娘是个只会端屎尿盆子的大孝女,不懂医药。真正靠得住的是妈,她受过正统的医疗训练。

从王伟的治家草稿,我看出他的政治才气。那就是一种现实的对人的关怀。

他是我家的人。王伟死前,死后。

早上九点,我独自到森林深处寻找杰拉西博士的房子去了。我走在山路上,看到很多黑鞋子在我前面走着。浓重的雾气中重迭着土狼的哭号叫嚎。我真的了解自己的胆量,这胆量跟杰拉西博士的财富一样,多而有限。嘎须嘎须的一架抽象风车雕塑站在山顶。它像人一样有灵,又云一般欲飘之而走。我不知走多少英里路,爬了几个山头,才终于在一个山骨中找到了神秘的现代博物馆一样的杰拉西博士的住房。

他不住在里面,我来前就知道。他居住在伦敦,和他的第四个太太一起,在被污染的尸体城市里度着晚年。我闭上眼睛,想和他对话。可我的脑子却说:I AM NOT SURE。。。我吃杯茶了,我无法集中精神,集中也没用。

突然想, 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为何请我们来住他的领土上?他的女儿死时他是如何感受的?一个父亲,如何承担这样一种巨大的,没办法的,哀伤的打击?是什么使他超越了我们所认知的世界?正如妈妈的自杀让我与众不同,总想独处,总听到一种不同的声音,明了了什么是「猪羊群处,熊虎独游」。

我回来的路上,被岔道迷混,走错了方向。

走到下午,才看到远方有一个从未看到的水塘。我已经走出了杰拉西领地。奇怪的是,我蔫了起来。在屋里,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我都不会害怕;而大白天的,仅因为找不到回去的路,对现实的真假产生了怀疑,这种患觉使我心生害怕。我坐在高山上,与一条陡峭的路上站着的一头鹿默默对视,它的嘴大张开,合拢,从它的喉头发出钢琴之声。

然后我走了。感觉像重新穿了一条短裤。

我看着王伟剃胡子,梳头。我站在他旁边,只到他的腰际。他顺手帮我也梳了梳头。我帮他挑衣服,掂着脚递给他。

后来他走了。他离开了我家,走向了一次本地最大的事件中去,走进了他的命中最后的岁月中去了。

我在路上走着却还记得二十八年前他临出门时的神态:压住下巴,弹了弹衣上灰。

妈那时已调来婆这县城的医院了。

那年我也满十三岁,在回教里是个成人的年纪了。听说离县城三十几里路马村回民造反暴动,原因是省里派驻村里的工作组禁止回民去清真寺做礼拜。工作组向回民们宣扬无神主义,做工作试图让回民接受养猪,改变生活习俗。回民造反的导火线是在水井里发现了一只猪耳朵。回民进城的那个下午是一个大风呼呼的下午。我放了学,到妈妈工作的医院找妈。妈见到我,脸色苍白,靠在妇产科的掉漆的墙壁上吸了一口气,她神经质地看了我一眼,突然地,她抓住我的一只手,开始拖着我狂奔。匆促的奔跑中我闻到她身上的丁香花的味道。她喜欢丁香花。她的口袋里总是装着几朵这种吐出轻乎乎的香气的小白花儿。我觉得妈快变成了疯子,速度快得让我都跟不上。我们在靠湖的街区颠簸着跑了十几分钟,跑出城区,顺大湖的湖边公路,挨着部队围墙飞快奔跑到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十X军野战XX师营房。

严肃的士兵们拦住了我们。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们是接到县委通知到你们师部逃难的回民干部!头戴红色五角星的一个哨兵用北方口音讲了一句:进门右转,请到师招待所报到!然后他立正致礼,眸子里透出风一样清澈的的眼神。一个军人带领我们进了部队。

右拐,我们走到一个用拱门隔开的花园里,一排平房的前面。军人给我们开了房门。房间里头铺了很整齐的三排床位。军人说︰到了。这是你们临时的住地。我叫赵进军,我的宿舍就在后面的那排平房里,有什么要求就到那儿叫我。我专门负责你们的生活,直到首长通知我离开。

我们这才透出一口气。妈抑着气小心地问︰我们要住到什么时候才能离开?

赵进军︰我不知道。我先去看看伙房准备了吃的没有。你们是回民,不吃猪肉,对不?

妈摇摇头︰我是回民,可我随便吃,不讲究。你不用专门麻烦炊事员,我是吃猪肉的。我的孩子也是吃猪肉的。话音未落,就又来了一大群老老小小,全是县委大院的回民家属,吃了猪肉的回民,将被自己老家的同族人查询到就性命难保的人。我妈跟她们打了个招呼,大家各就各位。我脱了鞋,上了床坐着,托腮看着旁边床位一位阿姨摆在地上的鞋子,那双方口黑布鞋整齐地并列,鞋子的里面干干净净,洗得发白;我又看看另一边地上妈妈的乱摆在地上的鞋子,虽然也是方口黑布鞋,但妈妈的鞋子里外沾着灰土,脏得发黄,鞋阴已破了。这鞋子真像妈的人生。十六岁丧父,提前早熟,成为下面三个弟妹的第二母亲;个性好强,靠自学的能力读完医学院,毕业后要求去边疆;去边疆后要求入党。她入党的愿望如此强烈,为了表达自己的忠诚,背叛了自己的民族信仰,进入汉人食堂,喝猪肉汤,吃猪肉米线。逃难那天党仍在考验她,她尚未加入。

此刻,妈正坐在我的对面沉思。她的皮肤起皱,沾着灰土。我无数次地悄悄打量这个异常的叫做妈妈却从未养育过我的人。我产生如此的想法:我的妈妈,回民的女儿,是什么改变了她棕黄色的头发?!她的眸子是什么时候变成了幽深的黑色?是什么按下了她高挺的鼻梁?让她的脸也染上了这个黄土文明的颜色?

穿干净鞋子的阿姨凑过来跟妈说︰我从街上来,看见回子贴的大标语满城都是,要千刀万剐我们吃过猪肉的人,要抓回民的叛徒,要抓你﹗抓你妹夫王伟,你晓得吗?

妈的眼孔放大眉骨筋凸出来︰吃口猪肉就能变了信仰吗?我,还有王伟,哪里错了?我不服气!

女人来不及跟妈再说话,凭空而来的枪声就响成了一片。枪声是一种深入心灵,召唤恐惧的声音。屋里所有人楞了一下,小孩子先放声哭,大人也跟着哭起来。高音喇叭里是女广播员的严厉而标准的军人国语︰马村回民同志们,现在我将广播通知中央军委,中央军委下属XX军XX师和XX县委的联合通告。通告如下、、、在下午的平淡阳光下,不紧不慢的枪声中突然响起了一阵急骤的机关枪声,大高音喇叭被打得稀烂,它的端正的女高音却没有消失,那声音反而更响亮起来了,带点儿扩音器走调的味道,继续着一条又一条的文件通知。妈眨着干巴巴的眼睛认真谛听,她躬着的背就像一根抗拒被压弯的竹子。我挨着妈坐在一起,听着枪声,我,一个孩子成为这个世界的真正观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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