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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马
钟 鸣

【题记】谨以此文给我的老同学和老朋友熊郁。就在我写这篇随笔时,他刚好对我谈起最近在北方草原骑马的感受。那种感受颇象文中的成吉思汗。 他身上确实淌着一个古老家族的血液。这个熊氏家族起源于江西,后来进入四川和贵州。当时的贵阳甚至有“熊半城”之称。直到近代才开始没落。实际上,一个家族的没落和一个国家的没落几乎没什么两样,都不过是“孔丘盗跖”的一场永恒把戏。而只有具体的个人,才是真正值得我们感动的。马塞尔所说:没有两种生命,也没有两种境遇是真正相同的。也正因为如此,我才在他身上看到一种可以称得上道德的东西,人性的东西。1

有本古佚卷《地镜图》说:“铜器之精见为马。”确实如此。在我所见的铜器物中,有哪一件能与铜马相比呢,远古的斧戚剑矢,侯门“承火蛇之坠”的香炉, 躺在意大利墓域中的螺旋纹青铜扣针,在妇人手上捕捉云鬓和那朦胧月亮的古铜镜,在帝王幕廉前发五音的钟磬,被死者的血炙出一块一块绿绣的铜鼓,或饰有饕餮兽复杂头部的鼎彝之类……有哪一样堪与一匹在工匠想象中飞奔的铜马相比呢!它精亮的毫光,是那样含蓄,它狂放的姿势,虽然凝固在一片铜的紫焰中,可它精确的比例,骨骼,肌腱,踣铁之蹄,瞪得四方的双瞳,那活灵活现的牙齿,都象是在传授我们祖先讨伐外夷,收复疆土,骁勇善战的罕见知识。

人类曾有多少帝国是在滚动的马背上建立起来的呢?查理大帝只是让他军队所有的骠骑披上铁甲,就把德西德里乌斯2吓得形同半死。成吉思汗用马走百日来测算自己的疆域。一匹不正经的木马,便攻破了光荣的特洛亚城。吉卜林,啊,这最后的帝国诗人,在一去不复返的殖民梦中,曾是那样提醒别人说:

你将听到马蹄的踣击 3

哦,我怎么会没听到这美妙的击打声呢!可怜的法厄同一失手4,日神的吐火神骏便使阿尔卑斯山也烧了起来,而埃塞俄比亚人变成了黑人。奥维德说这是“因为热力把他们身体里的血吸到表面。”我无法数清,有多少草原连同它所覆盖的万具枯骨被人类踏平了;有多少绝色的妃子被骑手们驮在马背上掠走了;当孤独刺客的神骥和游侠们的驽马横越茫茫的欧亚大陆时,又有多少象伯乐,马援,5庄子这些精神的相马士,令人折服地在那里摆弄着马的辔头,细致地数它们的牙齿呢; 还有那些鲁莽的眩人,6 不知把多少吨铁钉刺进了马儿的蹄子;有多少人,为了装扮马儿的金蹬银鞍、铃镊和流苏,以他们孤独的灵魂面对着黑暗的矿石,天外的星光和大海里的白蜃;又有多少良马的名字,浮云,赤兔,绝尘,汗血,乌孙,玉追,闪电……在民间有口皆碑;还有多少古旧的《相马经》在患了马痴的皇帝,弈手,武弁,商贾,纨裤子弟手里翻得来发黄。

人们在马身上获得的感受是多么不同啊。堂吉柯德在他那匹驽马 身上领略的是骑士风度。长着一颗狮子心和一颗狮子头的卡尔?马克思──穷人万岁──发现的则是马的速度、时间和剥削的关系。他认为,人已经无法再去对马的威仪顶礼膜拜了,但却可以象疯子一样,崇拜人类疏远马儿后唯一延续的尚武精神,那就是马力和资本:“在工场手工业时期遗留下来的一切动力中,马力是最坏的一种,据说,马有它自己的头脑。”7可现在还有谁会相信马有它自己的头脑呢,瞧那些热衷于赛马和彩票的人吧,他们除了相信马的一阵狂跑能给他们带来赌博的刺激和幸运外,还会相信什么呢,把快乐押在马的四蹄上,就象把爱情押在女人的大腿上。卢梭这句话颇值得玩味:“啊上帝!这个人可是青铜铸的?”8青铜化,器皿化(想想博古架上那些幽灵一样的瓷器和古堡里的青铜铠甲吧)曾是人类文明的精致表现。它显示了人类的才华,可它也象一匹漂亮的铜马一样, 在它们永恒的造型中,却把精致而坏死的的血液灌注给了颓废的人类。马儿无论它怎样地被塑造,都是不会死的。难怪安诺德9 在挑剔牛曼10 的荷马史诗译文时没有放过这句:

你是天国的神骏,死和老永远不会影响你。

安诺德认为“天国”用得太迂阔,不合荷马淳朴、直率的风格。不过牛曼在快要嗅到机器魔鬼的气味时,急于怀念天国也没犯什么了不起的大错。

现在,还是来听我讲讲自己一段与铜马的经历和成吉思汉与铜马的一段经历吧。小时侯谁没有一点可爱的瑕疵呢,在我小学同学中,那时的女孩子,是在课堂的咬耳朵和递纸条中,练习她们今后多嘴多舌、喜欢评头论足的本领的,而在稚气的放大器官的幻想中,培养她们将来风流奢侈的习惯。我前面就有个女孩,常把纸揉成团,悄悄塞进衣服里,扩充她象草原一样平坦的胸脯。三十年后,我偶然又看到了她,如愿以偿,她确实有了丰满的乳房,但还有臃肿的躯体和漫长岁月带给脸上的空虚。那时,男孩子们则是在和老师唱的对台戏中,在用小刀,粉笔划出的分界线上,在游戏和顽皮中训练他们将来为人的孤独,放浪和大胆妄为……老天爷原谅我吧!我那时还偷点小东西──不过比起那些窃国大盗,那些荼毒生灵的人,那些凌驾于人性之上噬血的硕鼠,这幼年的无知和癖好又算得上什么!我现在的忏悔,远远没有奥古斯丁那么凶,那么认真,以至象他那样圣洁地说出“我的生命不过是挥霍”(My life is a distention )这样的话来。不过, 得承认我仍然还是一个机灵鬼。我倒很赞同他把一个人分成不同的两半:一个是德行中的我蒙莱德(monad),而另一个是罪恶中的我第亚德(dyad),当我小偷小摸时,我是第亚德11。

事情是这样的,有个姓石的同学, 带我到他的家里玩,他父亲是个有古董癖好的大官,为了朝我眩耀一番,他儿子象阿里巴巴似的打开了客厅,在一张综红色的桌子上,我看了到一匹小巧玲珑的铜马,振翅欲飞,目若黄金,就象《山海经》里传说的仙马吉疆,这种马骑上可以活一百岁。那满壁的古字画, 那象牙镶柄的刀子,珐琅的烟灰缸, 插满孔雀翎的明代瓷瓶……在铜马面前一比,可全都变得来黯然失色。小铜马吸引住了我。

它太精致了,而精致是我一生下来就染上的习性──这习性又是在一幢与此屋相似的宅院里养成的。都有精洁的屋宇,彩色的雕花玻璃,萧疏的花木,花影月色常年落在我甜蜜的眼睑上。说来也怪,我出生时住的宅院就在一条叫“走马街”的街上12。旧政府的衙门离得很近,我想,那是以前军警铁骑,常在这条街上把爱国学生的脊梁骨踏断才这么叫的。不过,出现在我面前的却是一匹纹丝不动的铜马啊!也许是美的暴力想悄悄在我心灵里演练一次吧,我心里怦怦跳着,偷走了这匹可爱的佯飞的铜马。不言而喻,吉卜林的预言应验了。

生活常常是这样的,有的东西,虽然可意,但你只能看,却不能拿。当我们还是在欣赏一匹马时,尤其是一该死的铜马时,你完全可以想象它奔跑的样子,它的四蹄就叩击在大地上,而当我们不恰当地把它占为己有时,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它开始捣起蛋来,蹄子捣毁的恐怕就是你脆弱的心桩了。

为了不被人发现,我得整天把那可怜的铜马揣在裤兜里面,谁也不敢给看,又兴奋,激动,又害怕,与真正的窃马贼差不多。生活也渐渐发生了变化,神色不对头,声音也变调,开始怕换衣服,怕跑步,还不敢加入孩子们亲密的团体。由于害怕铜马突然蹦出来,我的手常本能地在裤兜里捏着它,手心直冒汗。父母还以为是我害怕他们平日的惩罚──那时父母都时兴用掸走子打孩子们的手板心──便越发喜欢用棍子监督我的学习成绩和习惯,一有犯戒,便稀皮嫩肉的打上一通,直到一天,我惶然蹲厕所,那小铜马象憋住了气似的,一头就栽进了粪池。就是这一瞬间,我又回到了蒙莱德。

三十年后,我偶然翻开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鬼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晚才来读这本书,突然,我读到了描写成吉思汗铜马的这段故事,这使我又忆起儿时的罪孽来,这是巧合吗?伟大的诗人弥尔顿和斯宾塞也都提到过这匹铜马:

谁娶了加纳西为妻,
她有贞洁和镜子;
以及谁给的青铜马
那是鞑靼王的御骑;13

乔叟没有结尾的故事是这样的,成吉思汗在鞑靼帝国的首都萨雷庆祝自己的诞辰,突然出现了一个武士, 说是奉阿拉伯和印度君王之命来馈赠礼物的。这些礼物包括:一面能照出邪恶诡计和未来的宝镜;一枚能使人听懂鸟语的戒指;一柄能杀死人同时又能使人复活的宝剑;再就是一匹神奇的铜马。

这匹铜马能昼夜奔驰,可以象鹰一样飞。站在那里任何力量也无法使它挪移一寸之地。它的耳朵里有颗针,只需将它转动,就可以瞬间跑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它还可以根据需要悄悄隐去,或骤然出现。但后来,这匹铜马在成吉思汗的宫殿里却不知去向。

欧洲的文学家们,设想了许多可能,但我想,这匹铜马的结局应该是这样的,成吉思汗十分喜爱这匹铜驹,那天宴庆后,他让人精心地照料它,但照看铜马的人却错误地领会了圣旨,他也只能这样,因为铜马无需吃草或别的什么,于是,宫廷饲养者便自作聪明地把全部功夫用在象打扮其它马那样的打扮上了。他们给铜马配上了白玉作的连环羁,勒是以玛瑙做的,而又以白光琉璃为鞍,白蜃为珂,14 紫金为花。它身上的蔽泥15是五色锦做的,有时又换上罴皮,连它四蹄踏的地上都铺着漂亮的毡子,上面用银丝线缀着翡翠鳞片和永不凋谢的玫瑰石。

可谁也没想到,这满屋生辉,这极度的华丽就象乌云遮蔽了太阳,反而扼杀了铜马。一种可能是它永远地消失了,就象被我偷走的那匹小铜马,终究是宁愿落入更糟的境地也不愿受拘束。另一种可能是它悄悄就作了成吉思汗汗的坐骑。在拉斯特16叙述蒙古帝国历史的《史集》中,有许多描写都使我相信,成吉思汗乘的就是这匹铜马。有次,成吉思汗让大异密孛翰儿出援助他友好的王汗,王汗的军队被蛮人击败,两个大异密被杀,另一个大异密鲜昆,马儿受了伤,也危在旦夕。就在这时,成吉思汗的援军到了。孛翰儿出在出征时,曾禀报成吉思汗他没有快马。于是成吉思汗把自己一匹叫做“只乞-不列”的名马给了他,并叮嘱他,这匹马不能用鞭子抽打,只需用鞭子轻轻地抚弄一下它的鬣毛,它就会象箭一样地飞射出去。孛翰儿出在救鲜昆时,起初忘了这点,他拼命地抽打御骑, 但马却纹丝不动,但当他突然想起成吉思汗的话,只用鞭梢轻抚了一下,这匹马便闪电般地疾驰起来, 使他打败了敌人,拯救了王汗的军队,毫发无损地凯旋而归。

成吉思汗自己骑这匹马也出现过奇迹。曾有人问他,在他手中出现过征服和胜利的征兆没有,成吉思汗回答说,有一次,他独自在路上骑马而行,有六个敌人埋伏在前面,想射杀他,但当他迎着箭雨驱马冲上前时,却丝毫未受损伤,还杀死了六个敌人,牵回了他们的马。欧洲伟大的文学家和思想家卡内提(Elias Canetti)在研究群众与权力的理论时曾提及过这个故事。

成吉思汗,我们东方伟大的君王,他曾这样说过: 消灭敌人,骑乘他们后背平滑的骏马, 把他们美艳妃子的腹部当做睡衣和垫子,亲吻她们玫瑰色的面颊和乳头色的甜蜜的嘴唇,乃是男子汉最大的乐趣。我们的王啊,他死后,这东方便飞快地没落了,我们连他的葬身之地也不知在哪里,更不用说他心爱的座骑,那匹神秘的铜马了。我们的祖先宁愿自己身亡也是不愿看到自己的骏马被敌人俘走凌辱的,所以,伟大的成吉思汗,在战胜万恶的蛮人时,总是命令杀掉他们的马匹,这是胜者所表现的渺视啊!

据说,成吉思汗下葬的地方,是他很久很久以前打猎时发现的,或者说是那匹铜马驮着他到那里的。人们知道的并不多,但知道那里有棵孤树,有许多条河流,有鸟谷青山。传说下葬那年,树木和青草很快就将他和他的马覆盖了,没有任何人能找到这无一标记的坟冢。在送葬时,成吉思汗的侍从们杀掉了看见他们的每一个人和每一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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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加布里埃尔?马塞尔(Gabriel Marcel),法国哲学家,这里的话引自他的《人对大众社会》。
2. 德西德里乌斯(Desiderius) 是伦巴德人(Lombards)的首领。曾为查理大帝征服。查理为了防止他们叛离法兰克王国,便娶了他的女儿,但很快就冷淡了她。于是德西德里乌斯又准备背叛查理,这时又正好有个得罪过查理的贵族到德西德里乌斯那里避难,以至引起查理兴兵问罪。
3. Rudyard Kipling,The Way Through The Woods,Sixty Poems by R. Kipling p. 35.
4. 法厄同(Fhaethon),希腊神话中的人物, 曾驾太阳车失手而受神的惩罚。
5. 马援,字文渊。后汉茂陵人。先随王莽,后归光武帝。据说他是最早铸铜马传授相马知识的人。
6. 过去把杂役,吞刀吐火,植瓜种木, 屠人截马者统称为眩人。
7. 见卡尔?马克思《资本论》第十五卷。
8. 卢梭《新爱洛漪丝》第二十五封信。
9. 安诺德(Mattthew Arnold) 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诗人和批评家。
10. 牛曼(F.W. Newman)。英国学者。译有荷马的《伊利特》。
11. From The Confessions of St. Aagustine.
12. 走马街在成都市春熙路附近。
13. 弥尔顿《冥想者》。
14. 珂是马勒上的装饰品。
15. 蔽泥又名障泥,马具之一。垫在马鞍下, 用以遮蔽马蹄溅起来的泥土和灰尘。
16. 拉施特(Rashidal-Din Fadl Allah)是十四世纪的波斯政治家和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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