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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耻》方能辨黑白
— 读南非作家库切的《耻》
李 雾

2003年南非作家库切(J.M. Coetzee)荣获诺贝尔文学奖。 在这之前,译林出版社已经翻译出版了库切的小说《耻》(Disgrace)。有趣 的是,从译林该书网页的部分读者留言到我国几位知名作家的发言,都认为这 本书不知所云。客气一点的说法是“读不懂”,不客气的更借此质疑诺贝尔评 委的文学眼光。

笔者并不认为诺贝尔文学奖的结论就是必须遵循的圣旨。对读者个人而言, 文学奖也就是个找书看时的参考。瑞典文学院有他们的品味,读者也可以有自 己的嗜好。比如,本人就觉得《耻》的开头有点老套,令人想起奥斯汀的《爱 玛》。奥斯汀言带讽刺地说爱玛在大人庇护下无忧无虑地长到十七岁,语调里 就暗示了这女孩接着的独立行动会给别人和自己带来很多麻烦。库切一说男主 角卢里相信自己解决了性这个问题,笔者就知道后面一定是性出了大问题。不 过,既然卢里是喜欢引用拜伦和华兹华斯的文学教授,这一中规中矩的英文小 说老套反讽开头,倒也显得很合适。另一方面,库切是享誉英语文学界的名作 家,是得过两次布克奖(Booker,是英国出版界的最高奖赏)的唯一人。而英 语文学界相对比较实在,除了学院里一些专门研究字母随机排列这门深奥学问 的文学教授之外,从评论家到普通读者,喜欢的仍是听故事、识人物,都不待 见法国“新小说”之类的花活。被一个比较实在的读者群所拥抱的作家,他的 作品,似乎不该沦落到不知所云。

得了布克奖的《耻》,情节并不复杂,英文原版只有两百多页。卢里诱奸 了女学生梅拉妮,又拒绝自我批判,被大学开除教职。他躲到女儿—也是女 主角—露茜的农场,想过一段清静日子。不幸,三个黑人洗劫了露茜的家并 强奸了她,其中一个还是少年。卢里也差点被他们烧死。卢里要强奸后怀孕的 女儿把胎打掉,离开农庄回城去,或者移民欧洲。露茜却决定保留孩子。她接 受了黑人邻居佩特鲁斯的提婚,以自己的农庄作嫁妆,换取佩特鲁斯的保护。 卢里回到城里,发现城里的家也被偷光了。他似乎在耻辱中越陷越深,这位无 家可归的教授,只能去料理无家可归的弃狗。

《耻》的译者也认为中国读者很难理解这本书,因为他们“不了解南非的 历史和现状,尤其是‘后种族隔离’的政治、文化背景”(见《文学报》, 2003年10月16日)。这一理解困难,在结尾特别明显。当时卢里在露 茜农场附近的弃狗处理所做义工。有一条狗喜欢听卢里哼歌剧,很得他的欢心。 处理所女主人说可以让这条狗再活一星期,下次再处理;但卢里觉得不必了, 还是抱上手术台注射毒针吧。小说在这里结束。这个结束可能会让很多中国读 者觉得莫名其妙,作者是什么意思?

书中其实给出了足够的暗示。笔者的感觉,虽然库切未明说,卢里要离开 南非了。

露茜在农场里设有一个寄狗所,让外出的家庭付费寄养看家狗,这是她生 活来源的一部份。露茜被三个黑人强奸时,他们把已经关在笼子里、不可能威 胁他们的寄养狗全部枪毙了。卢里自问,他们为什么这么残酷?他猜想,在一 个狗闻到黑人气息就要叫唤的国度里,黑人对狗当然会有仇恨。可见在南非, 只有白人才养狗。露茜的黑人邻居佩特鲁斯家里就是没有狗的。

为什么弃狗处理所会那么忙,有那么多狗要处死?库切不愿点明,但是原 因不难想见:政权转到黑人手里之后,大量白人离开了南非。卢里为什么会在 弃狗处理所里一直做下去?因为他看到,死狗放进尸袋去焚烧时,那些黑人工 人嫌狗尸僵硬后翘起的狗腿会挡住炉门,推起来不方便,他们用铲子敲断了狗 腿之后再烧。卢里受不了这种对尸体(也是对生命)的蔑视,他接手过来,自 己放,自己烧。请对照书中处理所女主人和卢里对注射前的狗的态度:他们轻 轻地呼唤着狗,温柔地抚摸它的脊背,让狗放松下来,在爱怜中送它上路。

卢里他们是在处理西方文明留在南非的孑遗。

库切这本书是以卢里的意识为视角的,虽然并不是意识流小说。佛洛依德 认为,我们最重要的心理活动是在潜意识里展开的。读这样的现代小说,不但 要注意人物有意识地讲的话,还要注意人物所经历的环境和事件,会引起怎样 的潜意识,会把他推向哪个方向。处理所平时是处理掉一部份狗,留一部份。 本书末尾那一次,却是二十八条狗全部处理掉了。跟卢里感情很好的那条爱听 歌剧的狗,只有三条好腿—已经断了一条腿,卢里更不可能让它死后被黑人 敲断余下的腿。在潜意识里,卢里大概会感到,人走的差不多了,弃狗的数量 已从高峰下降,处理完最后这条最可怜的狗之后,我也该走了。在这之前,卢 里去农场看女儿,库切写得如同诀别:卢里站在田野外,长时间地望着正在带 孕劳动的、还没有觉察他的到来的女儿。露茜发现卢里后,待他如访客。卢里 有意识的想法是:好,访客,这是新的立足点,新的起点。潜意识里,他对这 个国家,大概也只是访客了。

坚持留下的露茜,或许令人觉得难以理解。其实,类似的形象,我们中国 人并不陌生。著名女作家丁玲就是一个,她或许可以预告露茜在《耻》中未及 展开的后半生。

从心理学上讲,每个人都力图建立独特的自我,而这一独特自我,一般是 在对上辈和他们的价值观的反叛中形成的。每个人都有一段青春反叛期,虽然 不是人人都反叛主流或上辈。露茜出自破碎家庭,自幼跟母亲在荷兰生活。她 对父亲本来就没有很深刻的感情纽带。荷兰又是西欧最开放的国家,是吸毒、 滥交的嬉皮天堂。露茜回南非后,很自然地走上了反叛道路。她在一个普遍信 教的社会里公开自己的同性恋(或许是为反叛而故意选择同性恋,她有过男人, 瞒着卢里堕过胎);她离开父亲的城市下乡务农,回归自然;她在同伴都离开 后孤身坚持;她在一个种族隔离废除不久的国家,把黑人佩特鲁斯招为邻居, 不是当奴隶,不是当雇工,而是当他为平等的合股人(partner); 她对保守 的白人农场主极度蔑视,听见他们称黑人为“小子”就要愤怒斥责。这些是露 茜反叛而成的独特自我。

露茜虽然和卢里难以沟通,但父亲不肯认错的倔强脾气却是一脉相承。她 留下来嫁给佩特鲁斯,虽然会被黑人当作下贱的白母狗,但“白母狗”是一个 露茜在心理上已经抛弃的身分。就象丁玲被同志们当作钻入革命队伍的国民党 奸细,在政治上饱受歧视,但“国民党奸细”至多是丁玲父辈的身分,已经被 她反叛掉了。丁玲可以认为同志们的态度是出于误会,至多是对她的考验,看 她能否坚持自己选择的新的革命身分。从1955年被打成“反党集团”成员 到1984年恢复政治名誉,丁玲忍耻三十年。她复出后,受美国人邀请,出 国谈三十年代文学,丁玲在座谈会上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是一个中国共产党党 员”。如果露茜接受卢里的建议,卖掉农场回城或回荷兰,她今后将要交往的 人,或许会认为她的遭遇是自讨苦吃,甚至是活该。这似乎是露茜最害怕的前 景,她在给卢里的一封信里说(第18章):“如果我现在就离开农场,我就 是吃了败仗,就会一辈子品尝这失败的滋味。”这是露茜独特自我的失败,否 定了露茜之为露茜的心理依据。而世界上确实有许多人,宁愿忍受生理痛苦也 要保持反叛身分的心理自慰。

第22章末尾,露茜决意去做黑人邻居佩特鲁斯的三姨太,寻求他的保护。 卢里和露茜有一段对话(下引中文版译文,笔者按英文原文作了校正)。

卢里: 这多让人丢脸,那么高的心气,到头来落到这个地步。

露茜: 不错,我同意。是很丢脸。但这也许是新的起点。也许这就是我该学

着接受的东西。从底层开始。一无所有。不是“一无所有但是……”, 就是一无所有。没有信用卡,没有武器,没有财产,没有权利,没有 尊严。

卢里: 像狗一样。 露茜: 对,像狗一样。

但是,卢里在弃狗处理所的工作,时时提醒他:政权变动之后,连狗都活 不下去。

如果我们对南非的政治有所了解,或许就会意识到,在《耻》的后三分之 二,狗是一个中心意象。抓住了这个意象,就能看出库切隐藏在文字中的政治。 而在读了《耻》之后,我们也能强烈体会到南非的依然黑白分明的族裔政治。

《耻》在南非出版后,执政党“非洲国民大会”发表声明,指责库切歪曲 南非的新局面。随即库切自己也离开了南非。先是到澳大利亚,如今在美国芝 加哥大学教书。

04年1月6日的《纽约时报》有篇关于南非的报导,《非洲的窘境:白人 的土地和黑人的无地》。里面写道,1994年政权转手以来,已经有 1,500余名白人农场主被杀害。露茜也告诉卢里,那个在强奸、洗劫后帮 她收拾的倔强白人邻居,早晚会被冷枪打死。南非的土地再分配,远远落后于 计划。并不是白人不愿出卖土地,很多人巴不得拿了钱走路,而是南非黑人政 府在1999年——《耻》出版的那一年—停止了分配,因为分到土地的黑 人大部分经营不善而破产,使得政府既少收了白人的旧税却又收不到黑人的新 税,没有资金继续这一计划。失去耐心的无地黑人,觉得就该像津巴布韦那样 暴力哄抢—由此引起的津巴布韦经济崩溃并不是这些下层民众所能理解的。

库切似乎更宽容一些。他写道,那个将要娶露茜的黑人邻居佩特鲁斯,拿 露茜家的旋转犁套上拖拉机,很漂亮地把地耕完了。黑人能把农活干得这样好, 卢里觉得“非常不非洲”。但是,这毕竟只是器物的层面;当佩特鲁斯顶替露 茜上市场卖农产品时,他就卖不到那么好的价钱。而且,佩特鲁斯买地、造房 子、买拖拉机,都是政府贷款,天知道他是否还得了(甚至是否认为应该还) ——这又非常地非洲了。一些悲观的人士甚至预言,南非早晚要陷入津巴布韦 的前辙,从非洲最繁荣的国家堕落到又穷又乱的第三世界标准态。

在笔者看来,《耻》其实是一部很政治化的小说。国外作家一般不喜欢写 政治,认为《1984》、《美丽新世界》之类的作品毕竟不是正道。就是写 到政治,他们也是玩弄技巧把政治写成寓言,比如《百年孤独》。读者不必接 受《耻》所可能唤起的印象,但是,库切把政治写得如此隐蔽,要从人物的潜 意识里挖掘出来,有意识里可以都是人性的故事,是善待畜类(这是库切作品 中多次触及的话题)和人类互相虐待的对比,他的一句话就顶了别人两句用, 这就极大地拓宽了作品的容量,并使得政治得以回归现实主义的框架。而且是 优雅而含蓄的回归,政治不再以闪亮的语句,强行霸占故事的聚焦,但政治却 又无处不在。单凭这一点,库切就值了诺贝尔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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