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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主宰的灵魂变奏
——初议沙石的小说创作
李硕儒

我曾经十分相信“文如其人”这句前人的结语。为此,甚至不能不赞羡能说出此话的人的阅历,判断与睿智。

然而,读过沙石的小说后我迟疑了。沙石,这位看上去年轻又持重、忠直又诚朴,眉宇间常带忧郁的作家,其作品中却处处游荡着与其大相径庭的风格和内蕴:那幽然得近乎滑稽的语言,那大恶大善与孤独无吿相搀的一个个灵魂的呼号,那东方文明与美国文化嫁接的流畅,堵塞乃至崩溃畸变的写照……我不能不说,有时,以人识文或以文观人都未必准确。

其实,与其说作品的风格取决于作家的修养,学识和个性,不如说更取决于作家生存的土壤,时代和其所摄取的叙说题材。

自尼采喊出“上帝已死”之后,人和人的灵魂就被抛入了宇宙初开时的洪荒大野中,他们从此再无依傍再无呵护甚至再无是非善恶的仲裁者。他们只能在科技理性和科技文明创造的新世界中孤独地寻找。旧时的人群撕裂了:有的张开饕餮的大口在欲望与挥霍中颠奔,有的寻找失去的灵魂,更有的懵懂复懵懂,只知跟着惶惑的人群红了眼地奔跑……跑向哪里?沙石故事中的人物大多跑到了美国。这些本已失去了“上天”(尼采所指的上帝)的人们从中国跑到这块北美新大陆,就真的是上无“天”下无“地”了。他们比别人更孤独,他们比别人更惶窘,他们比别人更失重……于是就出现了一个个荒诞又真实的故事,亮出了一个个诡谲又可怜的灵魂。

《天堂·女人·蚂蚱》中的石头与茄子本就出生在中国那个先天不足的时代,他们将哥儿们义气、群斗群殴的行为视作英雄,将考试作弊巧妙逃过老师眼睛视作智慧,不知道被老师诱奸还会怀孕,以与情敌相斗要狠狠出拳为天经地义……与这一个个可怜生命成长的同时,时代在变:恢复高考后又开启了出国的大门。在外语学院上到三年级的茄子告诉石头说,她要去美国与大她二十岁的她的美国教授结婚,理由是“我是学英文的,去美国应该是我最好的出路。”这对那个与她两小无猜、浑浑噩噩“哥儿们”了十几年、从父母到哥儿们都以为他们是一对未婚夫妻的石头来说,何止是当头一棒!可他从痛苦懵懂中醒过来后却说“男女关系就这么回事,我要是女的,也会利用自己的身体去换取自己的目的。”这就是他的是非标准,这就是他对世态人情的认知!茄子敢想敢为,她不光随着她的教授丈夫定居旧金山,两年后,由于耐不住的单调平静,又与丈夫友好协商,转嫁给教授的朋友——一位住在缅因州的农场主,做农场主夫人去了;石头也不吃素,因为茄子的频频来信,因为他们间那种“原始的、朴素的、高尚中掺杂着低俗,正宗中又夹带着野味”的不似夫妻胜似夫妻的“最伟大、最仗义、最不容易散伙的情谊”,他熬不住长别的痛苦,竟拿着一堆假材料假担保真签证飞到了旧金山。更加弄人的是,石头到了旧金山,茄子却已嫁到了缅因州!终于,茄子要来旧金山了,来前就在电话中说:“我在旧金山的时间不多,说怎么安排你就安排吧,只要我能做到的,尽量满足你,这么多年了,我欠你的太多了。”“敢,什么都敢。”这等于向石头许诺了一切,包括爱,包括爱的极致——性。积蓄诱惑了几十年的石头不是不爱不是不想,可当他看着茄子一件件脱下外衣走进浴房,当他看着酒后脱光衣服的茄子的娇艳,曲线和瓷样的皮肤,当他摸着她的光滑柔韧、看着她“像一只冬眠初醒的草蟒”样的扭动,当她为他宽衣解带,手在他的腰间“行云走雾般地穿梭”,叫他“来吧,这么多年了,就盼着这一天了”的时候,他走神了,退缩了,不是不想,因为他想到了那位教授、那位庄园主,他想到他们对茄子的“糟蹋”……至此,我们看到,这两个失去信仰拔离故土的男女,就像只包裹着层层朦昧的硬壳的种子,尽管外面是那么杂乱那么愚顽,可内心还有一种美好一种童贞的洁净。石头绝没想到传统的“贞操”和伦理,也不是不想给那两个美国佬绿帽子,他是为茄子懵懵懂懂地浪掷青春而痛惜,为他们那份本该清清纯纯的爱情被糟蹋到如此地步而悲哭。故事并未就此打住:第二天早晨,当石头再想抓回那失去的爱欲时,茄子该去机场了,而且,几小时后,他“在电视上看到了茄子乘坐的飞机在太平洋上空失事的消息”,茄子与机上的二百多人全部遇难!石头“鬼哭狼嚎”过之后即病倒入院。走出医院的石头日日夜夜泡在酒吧,他受不住那绝望、压抑和混乱的纠缠,终于搭上了朱丽亚,并将其引入家里,以菜刀相胁强奸了那个美国姑娘,自然,他的归宿只能是美国监狱。至此,他那曾经亮出的最后一点人性的善与真泯灭了,摊在人们面前的完全是迷途的人的另一面——愚昧、欲望和罪恶。

如果说《天堂·女人·蚂蚱》的故事是生在中国长在美国,那么,《起风的时候》、《走不出的梦》、《汤姆大叔的剃刀》和《靠海的房子》等中篇则连故事带人物都是美国的土生土长。《起风的时候》的风就是SARS。这场起自中国的风刮到美国,立即拨动了盎格鲁撒克逊人血脉中“仇华”、“蔑华”的神经,也就成了罩在居美华人脸上的不明不白的“灾风”。那个在MM贸易公司做事的李约翰本来就战战兢兢生怕老板炒他鱿鱼,在这股“灾风”的吹拂下,美国疾病防治中心旧金山分院电脑屏幕上的“举报SARS疫情”专栏里却偏偏出现了他的名字。于是哈米尔顿医生就以美国的职业精神一丝不苟照章电话询问。李约翰先还理直气壮地敢于反感,说自己近来是常咳嗽,可这是花粉过敏的老毛病。医生不厌其烦又一项项追问,最后,虽然他还是五年前回过中国,却因为他每天都要去中国城买药买东西与众多来来去去的中国人接触而被收入重点怀疑对象;别人的怀疑更加剧了自己的疑惧:他的咳嗽更重了;他感到,走在街上,形形色色朝他走来的人们,“全都左右闪开,躲他就像躲瘟疫一样”,如果他不是SARS患者,“美国疾病中心怎么会找到自己头上”而且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他越想越心里发毛,于是吐了一街污物,不得不打出求救电话……终于,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躺在了街上,周围是救护车和全身都包裹着防护衣帽眼镜口罩的疾病防治中心的医生护士。他被送入疾病防治中心医院,他不胜其烦不胜其怕地经受着美国式的“专业态度”的检查。然而,他们越过份地“重视”“检查”,越招来他将死的信号,于是一幕幕生前死后的幻影朝他扑来,人为的紧张和心理的折磨甚至使他感到死也是一种解脱一种奢侈,终于他的肾上腺激素分泌急剧增加,他离开了那种种胆怯怀疑和折磨,他被活活吓死了。一个没有信仰没有追求,只为维持那份在旧金山MM公司的可怜工作而终日战战兢兢的孤独的灵魂,就被美国那种意识,观念和“专业态度”的“关怀”吓死了;《靠海的房子》中的梅子经受的却是为一种怕——孤独。她富得什么都有,有青春,有美貌,嫁了个美国富商,住在那幢靠海的带有大花园的房子里,可唯独他那美国富商丈夫去中国经商,却把她留到这幢美丽高贵得令人“百无聊赖”的大房子里。她无所事事,每天除了冲澡化妆就是开上她的红色宝石捷上街,逛商店……无聊人偏遇尴尬事:就在她游到旧金山联合广场的著名商店Macy,s大门口时,在一阵拥挤中,她的白金项链被掠走了。当她听到警察的叫喊发觉自己项链被偷时,她看到两个警察架着的那个年轻的黑白混血的年轻人,看到他匀称健壮的骨骼、发光的头发、明亮透顶的眼睛。她记起,他曾潜入花园偷看过她出浴的裸体。她恨不起那个窥视过她又偷了她项链的小偷,他那“藤蔓般的肌肉,健伟的骨骼和浓重的咖啡色”总在眼前飘荡,她拿上八千美元去警察局保释他出了狱。第二天清晨,当她洗完澡,接完丈夫来自中国的暧昧的电话,她又一身赤裸,想起那肌肉那骨骼那颜色……此时,门铃响了,她又窥见了那咖啡色。她有些心悸,可又有更强烈的渴望,作者没告诉我们梅子到底开没开门,这自然是作者的高明处。可从实质说,她开了,至少她的心之门早就开了---这就是孤独与渴望,压抑与渲泄,又一种失去心灵主宰的本能;《汤姆大叔的剃刀》中的汤姆大叔则是孤独压抑中的极大变态:二十三年前,一场从美国东南海岸登陆的卡米拉飓风刮走了汤姆的法国妻子安娜,从此,他就与他的独女蜜雪尔相依为命。然而长大了的蜜雪尔结婚了,与她深爱着的阿布尔罕。新婚的女儿竟一连两个礼拜杳无音讯,汤姆受不住了,他连招呼都不打就跑上女儿家门。更令他难于忍受的是,撞入他眼帘的是娇嫩可人的蜜雪尔正与人高马大的阿布尔罕随心所欲地做爱。他带着几乎要爆炸的心情走回家,可阿布尔罕身上腿上那“像爬动的毛毛虫”样的“黄毛”实在让他恶心,他只想“斩草,斩草”。第二天早七点,在邻居们尚在梦乡的时候,他就开起噼哩啪啦山响的割草机剪房子前院的草,这惊动了邻居惊动了警察,他再不能晨起割草;汤姆的心灵更加鼓噪,他想起前些天在某商店见过的那把钢口锋利的“1879年德国制造”的剃刀。买回后他又去了女儿家。他用放了安眠药的美酒灌醉了女儿和阿布尔罕。当他又踅回女儿家时,见到的又是那一男一女一丝不挂的沉睡的裸体。于是他沉住气,挥起那锋利的利刀,一刀一刀刮去阿布尔罕那前胸小腿大腿上的乱糟糟的黄毛,最后又割去那个他最讨厌最受不了的阿布尔罕的“命根子”!结果当然是蜜雪尔报警,警察来抓扑,汤姆则体会到从没有过的轻松舒畅和情绪爆炸后的快感。

作者说,他是要“把小说里的人物放在美国的主流文化里,让他们和美国人发生关系,让他们经历一场跨越文化疆域的矛盾冲突。”他要将“故事反应出一个没有国界的主题,就是人性。”而正如苏格拉底所说,“性爱是表现人性的最有力的助手。他的初衷得到了慑人的体现。那一个个抓人情思的故事,那一个个虽显荒诞却又真实可信的人物,在跌宕起伏的故事衍进中,逐渐亮出他们的灵魂,尽管是那样蒙昧缺血、惶乱无奈、无根无土到处乱撞的干瘪,可应该称谓的还是灵魂。何以如此?先是因为他们已经失“上帝”和信仰,继而又拔离了自己熟悉的土壤和文化,就成了上无上天呵护、下无土地立足的游魂。游魂也要生存,只好插入美国社会这个陌生的文化陌生的观念陌生的制度伦理中;游魂也有本能,也渴望在人生大野里碰得头破血流后得到些慰藉,温爱和性的渲泄,可他们没有,他们只能扭曲变态,于是出现了茄子一嫁再嫁终无归宿懵懵懂懂化为太平洋中一汪泡沫的收尾,出现了石头受不住绝望与压抑终因强奸朱丽亚锒铛入狱的结局,出现了梅子因精神与肉体的极度饥渴而渴望那个偷她的混血小偷撞入她卧室的期盼,出现了汤姆大叔因耐不住那理不清的寂寞孤独和嫉妒而挥刀割下自己女婿的生殖器的悲剧……

难道美国这块被世人视作“人间天堂”的土地真的成了“人间地狱”?这当然是个不真实的悖论。请看,那“靠海的房子”不是真的依然风光旖旎!那位大裤裆教授那位缅因州农场主那位哈米尔顿医生那MM公司的老板威尔森那位梅子的丈夫威廉姆斯蜜雪尔的丈夫阿布尔罕乃至警察乔治汤姆的邻居西纳罗斯太太一身咖啡色的小偷和中法混血的蜜雪尔……不是都过得富足而自信、潇洒又笃定吗?归根到底,就因为他们行走的是自己的土地,呼吸的是自己的空气,行为思考的是早已溶入他们血脉的法律制度规则文化。美国不是移民国家多元文化包容性很强吗?但“元”之再多,总以美国文化为主流;包容性再强,也不能容纳那些违反它的法律人情到处乱撞的无头苍蝇,何况精神的主宰内心的充实平衡别人谁也帮不了忙,只能靠自己的灵魂信仰来主宰。失去上帝的人们啊,尽管一样的头轻脚重,如果站在坚实的土地上还可站得稳行得快,可一旦拔离土地,就只能变成浮游半空的没有生命的尘埃,这或许就是作者要告诉我们的他痛苦又独特的体会。

自然,深刻隽永的作品除了写出人物和生存环境的艰困无奈之外,往往或明或暗总能有些光明的指认,从这点说,至少沙石的这几篇作品就存有过分悲哀的遗憾,可作家毕竟不是哲人,欺许太高未免不符合实际,何况,悲剧就是要将黑暗丑恶的东西撕裂给人们看,或许这就是作者要追求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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