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ft
home
p13
www25
《今天》文学杂志网络版
线
《今天》杂志今天要闻今天推荐李雾点评专辑诗歌散文小说纪实文学访谈评论


好兄弟余虹
崔卫平

我是在今年甚至不久前才与余虹有更多交往。但他是我许多朋友的朋友,好朋友的好朋友。

1999年在海口见过他一面,是在好朋友耿占春的家里,他与占春也是好朋友。我向他解释了编辑《不死的海子》那本书,收了他的那篇《神?语?思》,当时没有来得及征求他的意见,听说他人在澳大利亚。他说“没事、没事”。这之前我还买过他翻译的一本书《海德格尔与尼采》。

年初遇见首师大的陶东风教授,陶先生说起余虹写了一篇关于影片《三峡好人》的文章,我请陶先生发到我的信箱里,看后击节称赞。他主要是针对《读书》杂志今年第二期上发表的那个关于《三峡好人》的座谈,我本人也在其中,他一样指名道姓批评了我,但是我惊叹他的穿透力:

“如果该座谈只保留在私下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但它出现在《读书》这个具有广泛影响的公共平台上,并且座谈者都有较高的公共身份,它的是非就不是一群人私人的事了。换句话说,在《读书》上就一些严肃的话题来使行侠仗义之气和抒哥们兄弟之情是否合适?在如此之“气”与“情”的笼罩下就那些严肃的话题能谈出什么样的“理”?这种做法是否顾及到自己的公共责任?这是我要问的。”

这么多年很多人的感觉都磨钝了,或者见怪不怪了,但是他保留着赤子一般对于事情的敏锐直觉,这令我肃然起敬。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收到他的email来信,说自己正在办一个叫做《立场》的刊物,问能否有文章给他。我马上发去一篇,目的是为了交换他的这篇《三峡好人有那么好吗?》。我的一位朋友办了一个网站叫做《电影杂志》,我想向这个网站推荐这篇文章。他痛快地答应了。后来与他的另一篇文章《有一种爱我们还很陌生》一道,我一并推荐给了“学术中国”网站。

这之间我们应该还有一些email来往。我同时给他的《立场》推荐了另外一篇年长者的文章,他来信说需要“关键词”和“内容提要”,我对他说那样德高望重的长者,这种习见的做法就免了吧,他同意了。最后连拙作的“关键词”他也免了,我给了他一个简短的英文提要即可。还给他发去一篇拙作,关于自己思想历程的那篇《经验的年代》,他看后很快回了信,大意说,如果他写出自己的精神历程,要比我的晦涩幽暗得多。我当时表示你写啊,我等着看。他应该是答应了的。

7月11日我约一些朋友在娄烨家看他那部惹是生非的影片,余虹驾车前来。其中徐友渔先生是他早就认识的,他在海南的好朋友萌萌、陈家琪、张志扬也是友渔的好朋友。看后有一个简短的讨论,他发言说我们都经历过八九事件,但不是影片中呈现的这样。

八月中旬他弟弟余明在北京“墙艺术馆”有一个画展《大地上的影子》,同时有一个讨论会,来了许多老面孔。我当时想到没有说出的是:兄弟俩的气质十分相像,他与他的弟弟互相阐释——余明看上去安静、纯粹,他的画与他这个人是一体的;而做哥哥的那位,当他运用海德格尔的语言,心灵处于同样的“思与诗”的天空。

那天在饭桌上还知道余虹的一个业余“爱好”:他是一个讲究细节的人,于是陶东风先生、曹卫东先生的新居装修从设计到施工,就都由他操持了。曹先生说起当他出差多日回来,装修队的工人们不认主人,都说余老师让怎么样怎么样。席间频频举杯,我总是反映迟钝,但是也起身了一次,说“各位原地不动,我失散多年,今天可找到‘组织’了”(我原是学文艺理论出身),结果唯一他依旧站了起来。

我先生恰好也是一个对于细节孜孜以求的人,对装修这种事情决不怕麻烦。我回来一说,引得他很好奇。余虹来信让我们去他家看看,我们欣然答应了。大约是八月底,一个有点闷热的下午,我们与他约好在他的住所世纪城附近的餐馆见面。那是一个十分整洁的地方,显然是他认可的。吃饭时谈的什么内容全忘了,我先生记得他提到他小时候文革,在大街上目睹了杀人的场景,后来就再也不怕死亡了。饭后去了他家(我与先生心怀侦探心理,这是他不知道的),看了他为自己设计装修的屋子,大气厚重,果然经得起推敲。

他摘下墙上挂着的那幅照片让我们看,是他拍摄的纽约的一片墓地,他说这边是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突然一条界限划开,那边就是宁静、庄严的墓地,令人不敢相信。这副照片他此前email发给我看过,还说《南方周末》要刊登。被他装帧在相框里的照片像模像样,看上去就像大师作品。见面之前他给我短信,索要《哈维尔文集》,临走时他也送给我他的那本《艺术与归家》。这么多年钟情于海德格尔,定有他在其中想要释放的东西。他还说起过两天就要去广州,因为儿子马上要去美国留学,从广州离境,他要前往送行。提起儿子,他的口气中充满自豪感。离开时我的感觉是,这是一位有滋有味、很会生活的人,只是厨房看上去冷清了一些。

9月14日《电影杂志》网站举办纪录片放映活动,他驱车赶到今典花园,同时前来的还有一位他的同事。他们是那天到场的最年长的也是“级别”最高的嘉宾。坐在观众席上讨论时他还举手提过一个问题,问《秉爱》的作者冯艳觉得《三峡好人》怎么样?他是一个十分认真的人。那天一天大雨,主办方为了大家方便,买来一些面包、包子和水,便可以不出门对付一下,但那是他不愿意接受的,他与他的朋友依旧出门找饭馆吃饭去了。

过中秋节时,某个网站上流行“纸月饼”(从“纸包子”而来)的贺卡,我还给他送了一份过去。他回信说他怎么不能“同样也给朋友发送‘纸月饼’”,我说“不会操作,笨啊”。我怎么没有想到把他教会的呢?

九月底我搬离小西天,临时到密云居住。走前与他通话,开玩笑说“不能将我一个人丢给密云深山里的老狼啊”,希望大家能够来玩,他痛快地说:“不会的,不会的,只要你一吆喝”。遗憾的是他始终没有能来。他如果愿意来我这里住上一段时间,这里依山傍水,他可以尽情散步、打乒乓球,或许悲剧就不会发生。

来密云之后正好是“十一”长假,我拟了一个群发的短信:“我们家密云大锅煮出来的电视,没有中央台、地方台和北京台,光让看半岛电视台”。朋友们回信踊跃,大呼“这么酷啊”或者“密云是个多么好玩的地方啊,我们也要去”,唯独他回信比较拘谨:“你正好可以学英语”。这让我有点扫兴,不像他平时神采飞扬的。也许这个时候他的健康已经不佳了。

10月份在机场附近参加一个会议,听说他病了,正在检查,本来他也是要去的。随即短信问候,他说“还好”。短信这种东西也有问题,不能直接听见声音,我不知道他当时到底感觉如何。生病是一回事,对于病的自述感觉是另外一回事,后者是我们往往会忽视的。后来得知是胃不好。同时也听说其实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严重。他是将事情看得重了。

我自己也是胃不好,这个秋天始终不舒服。也是在这个会议上,一位来自东北某出版社的女编辑建议我每天早晨喝小米粥,胃病需要养。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回来后即买来小米,果然一个星期大为好转。又给余虹发短信,告诉他小米的效果如何好,可以一试,他回信说“谢谢”。这差不多是我们之间最后的联系了。

住在密云这个小镇上赶集的时候,我想到要给他买一些小米送过去,因为这里的小米极香极新鲜。上周连续两天在城里活动,与先生要找个地方落脚,也想到与他联系,能否在他家过一个晚上,但是最终还是没有开口。现在想来,多么应该去掉这些顾虑,直接打上门去,将他从沮丧的心理状态中拖出来!我们有时候多么犹豫不决啊,这种犹豫不决多么误事啊。

这段时间他几乎没有与任何人联系。11月13日他上海的导师来了他也没有见。这是一种典型的需要救助的心理,但是居然没有人知道,包括他本人。我们都自以为自己很强,别人也都以为我们很强,但其实人都是无比脆弱的,有些人则更加脆弱。

还没有等到我送去小米养护他的胃,他就撒手而去!当接到噩耗,我第一个反映是——这是一个有温度的人,为何就去了那个冰凉的地方!第二个感觉很奇怪,怎么就想起了许多年前读过的一本叫做《纳尔其斯与歌尔德蒙》的小说,作者黑塞,其中描写一对天性迥异的修道院少年,一个为气质为黑夜的、向死的、女性的、浪漫的、艺术的,另一个为气质为日光的、理性的、清晰的和禁欲的,我想到余虹属于前者。他的气质很纯很容易辨认。他至今仍然像一个少年,他最后一举是一个少年才做出的。

除了他送我的这本《艺术与归家》,我去他的博客下载了他所有贴上的二十多篇文章,准备好好看看。我要重复王小波逝世时说过的:“我们互相之间的阅读太少了。”

2007年12月7日

 
p6
news
jintian journal
book series
jintian people
editorial team
selection
letter from editor
readers feedback
related links
submission
subscription
contact
p23

今天视野
| 版权声明 | 今天杂志 | 读者留言 | 投稿 | 订阅《今天》 | 联系我们
Copyright© 2000-2007, jintian.net, All Rights Reserved.
 
spac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