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ft
home
p13
www25
《今天》文学杂志网络版
线
《今天》杂志今天要闻今天推荐李雾点评专辑诗歌散文小说纪实文学访谈评论


华尔特的破折号
刘荒田

他的简单,不是纯情,不是天真,举凡正直、诚实、可靠一类作为“公民”的美德;或者义气、同情心、慷慨、相知相惜一类作为“朋友”的条件,他无一具备……唯一的可爱处在于:坦白。

华尔特死了,病死的。消息是二号工会、即旧金山“餐馆和酒店业雇员工会”的人先传出来的。我所在宾馆宴会部的同事起初都不信,纷纷议论道,这家伙,说他横死,比如,半夜在下城的大街猎艳时给劫匪一刀捅死啦,让开车的醉汉撞死啦,吸毒过量死掉啦,和人打架给掼在地上掼死啦,是可能的。这般的“正常死亡”,对他来说,反而不大正常。他的年纪才五十多一点,身体似乎一直还可以。同一天下午,二号工会在宾馆的常驻代表正式宣布:大前天,工会会员华尔特夜里上床睡觉,因心脏坏死,再也没有起来。接着,一张信纸大小的讣告贴在宴会部办公室的公告栏,说的是:星期六在奥克兰市郊一个教堂开追悼会,然后下葬。同事们有的叹息,有的若无其事,有的恶作剧地拿来开玩笑,说这家伙终于偿了心愿,不用上缴他平生深痛恶绝的联邦所得税了。

追悼会很简陋,来了二三十个人,华尔特的独生女儿负责主持一切。幸亏她一直保持严肃,到关键时候能哭几声,算是报答了这位身份特殊的生父的养育之恩。穷社区教堂的牧师,在仪式中的敷衍是一目可见的:致词特别简短,华尔特的生平毫无丰功伟绩固然是重要原因,此外,因为付给教堂的钱,无论是场地租金还是事后的“乐捐”,都离常规很远。末了,还是旧日的同事和工会代表掏一次腰包,才凑够葬礼的开销,把他下葬在奥克兰郊外一个小墓园里。

墓园的新土上,华尔特的墓碑没竖起来,他走得太匆忙,没有谁能神速地替他作准备。棺木上方,零星的花瓣中,插了一个木牌,极其潦草地写着:“ Walter Hall,1950-2002”。美国是讲平等的国家,碑石的刻字,绝大多数也都这样简单:姓名之后,是生年和卒年。讲究的一点的,是墓碑上端嵌一张瓷照片。都没有铭文,没有衔头。连接生卒两个年份的,是直截无比的一根短线,囊括一切的破折号——饶你有多伟大的事功,多显赫的名气,多雄厚的财富;也饶你多放浪形骸,多不要脸,犯过多少恶行,都被它摆平了。

华尔特,个子在黑人中属中等,约为1.74米,一直没发福,直直的腰板,一身黑得发亮的精肉,让他那些浑身肥肉堆成为小山包的女同胞们羡慕不置,在人少的场合对他动手动脚。毛孔粗大的蒜头鼻,肥厚但线条不错的嘴唇。从诸特征看,可以断定,美国虽然多的是黑白混血的“杂种”,但华尔特的血统极为纯正。不足处是邋遢,黑不溜秋的脸上,眼眶四周比皮肤还要黑。因为眼睛长年害了过敏症,他有事没事爱往上面揉,便揉成这个怪诞的色地。胡子从来刮不干净,那是剃刀久久不换,变得太钝的缘故。作为制服的黑色裤子,老是不大合身。有一回裤子特别难看,一打听,是一位女同事过份发福以后,穿不下送给他的。男裤女裤毕竟有差别,上了他的身,仿佛多了个屁帘儿。皮鞋太旧,也懒得上油。他为了自家这副尊容,常常挨宴会部经理的训,有时被勒令回家更换,他嘻嘻哈哈地打发过去。

关于吊儿浪当的华尔特,我想得最多的,不是他的死因,而是他的生前。 “破折号”对于这个人,有着双重的象征意义。一是它的短促,把荣辱、升沉、悲喜、希冀和幻灭,一古脑儿聚集在简单无比的“一横”之内;二是它的无情,一辈子就这般干脆地“省略”掉了。别以为一条生命被“简化”是天大的遗憾。对于这位毕生默默无闻的中年黑人来说,简单如果不是美,至少给历史和社会学提供了最大的方便。无论人还是物,“可见的”都是让人感到踏实的。

他这个人,性格也是这样简单。他的简单,不是纯情,不是天真,举凡正直、诚实、可靠一类作为“公民”的美德;或者义气、同情心、慷慨、相知相惜一类作为“朋友”的条件,他无一具备。可是,他几乎没有秘密,一切都袒露着,展览着,一眼到底的生命轨迹,一览无余的生活道路。这家伙几乎一无是处,灰不溜秋的个性,灵魂的废墟,唯一的可爱处在于:坦白。

饱经忧患的中国人如我,深深的城府见多了。阴谋和面具,皮里阳秋和袖里乾坤,检讨书和告密信,改革开放以前的岁月,从“向党交心”到“狠斗私字一闪念”,无所不在的阶级斗争,在所有的人心中制造重重的藩篱,层层的警戒。中国人的内和外,言和行,知和行,动机和手段,是分裂的,有时候互相抵牾,有时候彼此印证。层次之多,关系之微妙,连我们自己也解不透。所以,我对于他的“坦白”的喜爱,往往压倒了对他品行的厌恶。此外,也出于写作人对于“人”的本能好奇心,于是,我和华尔特成了谈话的对手。他也许把我当作推心置腹的朋友,但我从没接受过这份友谊。一些自命清高的同事,看到我和他侃得那般投入,难免投来鄙夷的眼光,有的扯扯我制服的袖子,靠近耳朵说:“当心,他和你讨近乎,是为了借钱。”我微笑点头,没有搭腔。

不错,华尔特往往把和我的交往,当作借钱的铺垫。不是话音刚落就伸手,而是在当天下班后,他鹄候在宾馆侧门的员工行道前,拦住我,悄悄地问: “借20块应急,行不行?”语气里没有丝毫的纡尊降贵。开头几次,我借了。区区小数,不还也没损失什么。他为不赖债,说好一星期后还,到时准还。这是他的狡猾处:取得信任,以便再借。后来,便拖欠。我没追讨,亏去20块,他不好意思再把我当“金主”,也是好事。久了,他装作忘却,又来告贷,我不客气地说:“上次的我还记着呢!”他搓搓酱黑的手,难为情地搔头,不敢借了。过几天,他乖乖的还掉宿债。然后,开始另一轮借债作业。别的同事,他不敢招惹,怕人家甩过去一句:“他妈的,你一年少说赚五万,有这厚脸皮呀?”他就落荒而逃了,要借也是五块三块的。

和华尔特同事这么多年,根据次数数也数不清的谈话,我约略晓得他的身世。1950年夏天,他出生在美国田纳西州的大城市曼菲斯。那地方,我在1991年到密西西比州访友时路过。它并没有美国都会的气魄,建筑物破旧矮小不说,街上弥漫着灰暗,让你不敢从任何方面看好它,即使在艳阳的春日。我在一家中餐馆吃过一客日本酱油挂帅“扬州炒饭”,味道的恶劣,前所未见。不过,曼菲斯名气不小,一代歌星“猫王”埃尔维斯的故乡就在这里。华尔特在贫民窟长大,家境贫寒,能读完两年初级大学,已算得奇迹。

我问过他,对于童年,有什么可留恋的回忆。他耸了耸肩,什么也没说。这也是美国人的天性:不爱怀旧。他成年后回过一趟老家,和老父团聚了几天,在派对中喝醉了,再上高速公路飞车,给警察抓着,查验他的驾驶执照,他这才晓得执照早过了期,他为此坐了几天牢。事后,提起曼菲斯他就骂娘。后来父亲去世,也没回去奔丧。越南战争期间,他刚刚从学校出来,进了海军陆战队,在西德驻扎了几年,和东南亚的战火无缘。70年代初,他退了伍,也就失了业。他漫无目的地踏上车站遍布整个美国的“灰狗”长途巴士,走到哪算哪。

二十郎当岁的家伙,糊里胡涂到了旧金山。不是预先计划好的,巴士碰巧停在旧金山市场街的车站,他看钱用得差不多了,找个最便宜的客栈住下,打算找事干,赚点钱,好上路,到了东海岸的纽约再说。在旧金山各家宾馆和餐馆找工作,总是碰壁,他发誓,再找一天,如果还是吃闭门羹,就卷铺盖走路。这天,他踱进纳山上一家五星级旅馆的人事部,胡乱填写了一张申请表。第二天,人事部主任打来电话,雇用他在宴会部当练习生。两年后,晋升为侍应生。这家酒店的宴会部,雇员共三四十位,如今只剩下他一个黑人。不是别的黑人不能干,不愿干,而是都干不长。有的中途给开除,有的干了几年,辞掉工作到别的城市去,有的死于艾滋。他算得硕果仅存,一呆就是二十多年。

他一辈子不曾结婚,也从来没有固定的同居女友,但有一个女儿。这孩子,每个月到宾馆来找爸爸,少则一次多则几次。我初认识她时,十五六岁的模样,黑黑的,瘦瘦的,脸孔、步履和爸爸相像,但在眉宇间更多一点迷糊,什么都漫不经心似的。每次女儿离开,华尔特久久地看她的背影,眼睛眯着,十分陶醉。同事们都晓得,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讨钱。月初来,是讨法庭早就判定、华尔特每月非给不可的赡养费。其它日子来,是为个别的事要求额外的支持,比如交学费啦,野营费啦,给朋友买生日礼物啦,毕业晚会租借晚礼服和买餐券啦。说起他女儿,也是一笔胡涂帐。

十多年前,他和一位贫苦人家的黑人姑娘,一次在同一家超市买食物,他顺手帮她提东西上车,彼此认识了,互相留下电话号码。这以后,他所用的,无非是施用过几十次的“玩女人”老招数:约会,吃饭,进迪士高,上床。两人才好了一两个星期,他玩厌了,把人家甩了,另找新鲜。不料几个月后,姑娘挺着肚子找上门,说怀上了他的血肉。华尔特当场开骂:“谁知道你他妈哪里弄来的?随便抓我当爸!”华尔特不是没道理,和这姑娘同时“玩玩儿”的,单算他偶然碰上的,至少还有三个。几个月以后,女儿出生了,姑娘没依没靠,向政府申请救济,社会工作者自然要了解生身父亲是谁。她咬定孩子是华尔特的。

“社工”找上华尔特,威胁他说,如果不付赡养费,就得坐牢。华尔特不甘心,带上婴儿,到医生那里去作DNA(脱氧核糖核酸)血缘检验。医生宣布结果,女儿是他的,他才乖乖地认了。平心而论,华尔特不是不负责任的父亲。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付足赡养费,孩子每月二百多,孩子的生母也是这个数。反正他干的差事,薪水很不错,每个月拿得出钱来。平时还给女儿买衣服,开学买书籍文具。圣诞节来了,他不会忘记给孩子她妈送上一张签下姓名但不写金额的支票,随便她填多少钱,好买点礼物。这对于一个和“信用””没多少缘份的人来说,不但极为罕见,还是穷人中可歌可泣的“大度”。为什么他忽然潇洒到这个田地?只因为他晓得,这女人的老实近于傻,支票上的面额,饶她最大限度地发挥勇气和想象,顶多填一百五十元,她知道写多了也兑现不了。

华尔特在45岁那年,突然旷工,不知去向。几天后他从市郊的监狱,给宴会部经理打了一个电话,说要告长假。经理问他为什么,他说正在服刑。坐牢的原因,他老实地交代了,这样的:十年前,他在一个派对上喝醉,踉踉跄跄地出门,开车回家,在高速公路上,巡警见他的车子走得像蛇一般,就鸣笛截停,检查他体内酒精含量,超出法定度数好几倍。他随即被逮捕,关了一夜,次日办好了受审手续,才给放了。他揣着巡警开的告票回到家,并没有按照指定日期去法庭接受审讯,反而偷偷把家搬进另一家廉价客栈去,肇事的破车,也以300块钱的贱价脱了手。这以后,他不再开车,也就不再违规,所以人还在旧金山,警察却无法捉拿归案。

隔了这么多年头,他以为逃得过法网了,这一次得意忘形,手痒起来,驾驶朋友的车子去兜风。被巡警截下,一查验他的驾驶执照,早已过期无效,接着,从计算机中查出案底,嗨,还是逃犯哪!马上把他抓进市立监狱。幸好那笔老账,怎么也不能定个重罪。法官只判罚款,数目不大,可怕的是十年的利息得算,驴打滚的竟要上万元。他在法庭上说,没这个钱,坐牢抵偿好了。于是他志愿进牢去,坐足六个月才出来。

那段日子,几个同事看他无亲无故,可怜得很,曾去探望。这时候,他的女儿已读大学三年级,父亲进牢她并不晓得,月初照样到宾馆找他要钱,才知道始末。她往监狱里打电话,说要去看他,他坚持不让。他出狱后,我问起他,亲生女儿去探望,本是好事,为什么拒绝呢?他说:“让她看到父亲穿囚衣,自尊心受伤一辈子,我怎么忍心?”当时我大为感动,激愤地向取笑华尔特为“囚犯”的同事说:“你们怎么不让人保有一点尊严,他好歹是父亲啊!”

华尔特服刑满了,回来上班,宾馆也没把他怎样,都是过去的事了。自然,对落下案底的人,不是不作“区别对待”的。比如,极为重要的宴会,比如中国国家主席和美国总统一起亮相的场合,事前所有的服务人员,都要上报国家安全机关作背景审查,这一关,华尔特就过不去。华尔特干活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谁问起坐牢的事,他不但十分地乐天知命,还以“资深犯人” 的资格,口沫横飞地说牢房的规矩,各种黑吃黑的骇人故事,对牢饭中浇上浆汁的马铃薯泥一项尤其赞不绝口。

牛事未了,马事又来。出狱才一个月,另一桩陈年旧案又缠上他。这家伙从来不向国税局寄报税表。交纳所得税,是联邦法律,美国人早就说:这国家有两样,谁也免不了,死和交税。他偏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自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一点税也没缴,宾馆在给他发工资前已经扣下了相当于总额30%的税金,上缴国税局。

(一)(二)

 
p6
news
jintian journal
book series
jintian people
editorial team
selection
letter from editor
readers feedback
related links
submission
subscription
contact
p23

今天视野
| 版权声明 | 今天杂志 | 读者留言 | 投稿 | 订阅《今天》 | 联系我们
Copyright© 2000-2007, jintian.net, All Rights Reserved.
 
spac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