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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活见鬼
王克明

我不相信这世上没鬼。原因是,我坚信那天夜里被我狂追了一道山梁的,是一位鬼。

让人苦恼的是,32年来,所有听我讲这件事的北京城里人,没人信;可所有听我讲这件事的陕北乡下人,没人不信。于是这件事就冤枉地具有了乡俗迷信的性质。所以,我得强调说,我是“真的活见鬼”。

我们插队时,陕北粮食产量极低,因此要漫山遍野地种庄稼。秋天,谷子、糜子割倒后,都打成捆,堆在山上,让它风干,然后再背去场上,再牛踩场脱粒。庄稼一旦能背,必须赶紧,拖延不得,因为公粮催着,口粮也催着,还怕哪天突然下雪,把庄稼误在山上。可那都得靠人力一趟一趟往回背,谁也不可能超载。于是,尽量加长劳动时间,每天尽可能多背几趟,就成为惟一的解决方案。故事就这样发生了。

1975年,我在余家沟当大队队干。那时我们在沟里打坝学大寨。白天,支起一口大锅,下面燃着大火,在锅里炒制炸药。先文火把锯末炒得干燥,备用,再猛火把硝酸铵从圆粒儿炒成粉末儿,然后加入适量锯末,翻炒均匀,即可出锅,那便是炸药了。在坝址旁边高山上,我们趴着挖出四五米深的洞,把炸药推进最里面,插入雷管导火索,用土把洞填实,然后就点着导火索,躲去老远,快乐地等待山崩。炸下土来后,用高压水枪把土冲成粘稠泥浆,让它流到坝体里,形成坚固坝梁。这中间,需要我们挥着镢头帮水枪取土。一天下来,泥人一般,像是女娲刚抟出来的。干到背庄稼的季节,说冷就冷,再一天下来,我们身上穿的,已不是棉袄棉裤,而是一身坚冰。

因为我要打坝,所以我不用背庄稼。但因为我是队干,所以我要催促背庄稼——把人家轰到山上去,我再回到沟里来。故事便因此开始了。

那年11月中旬的一个夜晚,我在夜里三点来钟睁眼,举头望窑洞窗纸洁白,便知道月夜晴朗,能看清道路,可以背庄稼。我裹好棉袄,往肩上搭一条背绳——就是带有木套环的背东西专用粗麻绳,“吱妞”推开窑门,走进月光。

天上有一个十五的月亮。村庄沐浴月光,亮如白昼,却安静而冰冷。村庄对面高山陡峭,落入阴影,一片漆黑。高山顶上,竟夜空透亮,远远能仰望见山上那棵老柳的身影。

我们余家沟大队有三个自然村,划作三个生产队,各有队长。我只要叫起各队队长一人即可。我所在的后余家沟是一队,队长是我邻居,几步就到。我站在他院里喊:“李生贵!李生贵!”只两声,他便答应。我冲窑洞说:“月儿亮着,能背咧。”他在窑洞里答:“噢!”我就转身走了。下到坡洼底,还没出村,已听见他一声长啸:“喔——背去来!”“喔”音很高,拉得很长很缓,“背去来”音很低,收得很短很急。

前余家沟是二队,只二里地远。我一会儿就走到了队长家院里,叫:“李生发!李生发!”听见他应声,我又冲窑洞说:“月儿亮着,能背咧。”他也在窑洞里答:“噢!”我就又转身走了。出村不远,听到身后同样的长啸:“喔——背去来!”

山上还有个三队,由两个很小的村落组成,总称贺家山,大约五里地远,半个小时走不到。我从后余家沟对面山往上爬。山很陡,一人宽的小路便自然弯曲。山崖把月光挡住,我在山的阴影中不慌不忙走上山来。

我们那里的山,基本属于水土流失晚期地貌。座座陡峭的山,顶上都是光秃浑圆的山梁山峁。我们的耕地,大部分在那大片大片的梁峁之上,那都是略缓的坡地。坡地的边缘叫地畔,地畔下面是成片陡坡耕地,或陡峭的崖壁。当整条山梁延伸出很长的地畔时,地畔的小路,就总是平平的。但山坡被雨水多年冲刷,形成沟壑山湾,那小路就顺着山湾,平而弯曲了。弯曲的小路只容一人行走,一边是斜高起来的二三十度坡地,另一边是脚下的陡坡峭壁。

那天夜里,我顺着高山崖壁上的弯曲小路,走出山影,走上地畔,又走进月光。一道缓坡在我面前。这座山梁,庄稼早已割倒,也已背完,寸草没有,光秃苍凉。此时皓月当空,柔光似水,缓坡地里,只有一条小路孤零零,清晰地反出白色月光,渐远渐细。我顺着它慢慢向山顶走去。

小路边稍远处,是那棵能在村里仰望得见的老柳树。它的树干直径已一米有余,虽然中空,但上面仍放射状地生长许多粗椽,黑乎乎的一大团。光秃秃的大片山坡地里,就它自己孤零零地生长,不知已经多少年代。

山高就怕慢汉摇。意思是再高的山,你只要一步一步慢慢走,就不累。我慢慢走着,忽然看见前面不远处还走着一个人,跟我同方向。明亮的月光下,从背影看出来他头上系着灰脏的白羊肚手巾,穿一身黑色的旧棉袄棉裤,棉袄外系根腰带。他个子比我矮,也慢慢摇着。一看走路,就知道这是个乡里老汉。

夜间行路,遇见个人,能拉拉话,总是美事。我们村的人,我从背后全都认识。但前面这位,我没认出是谁。我边走边问背影:“谁呐?”他也边走,但不回答。我又问:“谁呐?”他还不答。聋啊,我想,就提高声音再问:“谁呐?”仍不答。嘿,这老汉,聋成这么个!我再提高声音:“前面那老汉儿,你是个谁呐?”

我跟他的远近,超不过十五米。静谧的山间夜空,我的声音回荡,足可以传至远山,我不相信他听不见。我知道村里人没聋子,全都识得我的声音,不可能有人不搭理我。于是我对背影产生了不信任,开始严肃起来:“谁?”又厉声起来:“谁!”他竟依然故我。这种情况非常可疑,使我难以避免地绷紧了阶级斗争那根弦。我喊道:“你站下!”

他仍然向前走。我想,必须弄清楚这是个谁,半夜到这高山上来干什么。我毫不犹豫,决定追上他。因为我比他年轻,一旦厮打,肯定能赢。我认为我将面临一场勇敢战斗,便把肩上的背绳攥在手里,加快脚步,喊:“你给我站下!”

他的脚步也加快了,怕被我追上。这更说明这背影有问题。我开始跑起来追,他也开始跑起来逃,我们的距离没有拉近。我一边跑,一边隔几步喊一声“站下”,他则始终一声不吭,只管逃跑。

一会儿,漫长的缓坡路跑完了,我追他追上了山梁边儿的地畔平路。在洒遍月光的黄土地边,在反光白亮的弯曲小路上,他一身黑袄十分醒目,我能看到他在奔跑。我们的右边是高向山顶的斜坡耕地,我们的左边是直下沟底的万古红崖。

一上了平路,我最后大喝一声:“你他你站下!”就甩开两腿,狂追起来。我越追越觉得那像个阶级敌人,就下定决心,非他妈给你摁在地上!那人也狂逃起来。让我沮丧的是,我竟追不上一个老汉!我看着他在我前面跑,顺着小路右拐进山湾,路边的斜坡先挡住了他的腿,继而遮住了他的腰,然后他的上身被遮挡,只剩一个脑袋,只剩条羊肚手巾。然后就看不见他了。但我仍狂追,我知道他跑在山湾里,再往前就要左拐出来。果然,几秒钟后,我追进山湾时,看到他整个人就要跑出这山湾了。这时我们像在弯弓两端,我能看到他的侧面,他的脸兀兀突突一团,好像没轮廓,看不清。我没顾上想什么,只管追。前面,他又右拐,又一步步被斜坡遮挡。我又逐渐看不见他。几秒钟后他又拐出来,然后又被遮挡。

那是一段几百米长的平路,弯弯曲曲。他顺着路跑,我沿着路追。他一次次被道道山坡遮挡,又一次次出现在我前方不远处。虽然他没有嗵嗵的脚步声,也没有踢起滚滚黄尘,但明亮月光让我始终看得见他。他没有把我甩远,我也没有把他追近,我和他的距离好像老是那么远近。最后一个右拐弯,他又一步步被山坡遮挡,我又迅速地追跑拐过来,还就是几秒钟。但是这次,他没了。

这里不再是山湾,也不再有弯路,而是平展展一片光梁,几十米宽,面积很大。中间一条小路,二百来米远,还是弯弯曲曲细又长。旁边地畔下面,已经不是崖壁,而是较陡的坡地,撂荒不久,植被稀疏,光光展展,尽收眼底。这一片地方,庄稼割尽,谷捆背完,万籁寂静,只剩月光如水。这是一个没处躲没处藏的地方,几秒钟时间里,任何人都不可能跑得无影无踪。可是他没了。

他没了?我义愤填膺,厉声吼叫:“你给我出来!”再想,不对呀,他不可能藏在哪儿呀。我觉得非常奇怪,就琢磨这地形。忽然,我看到就在我旁边,有一棵弯腰弓背的老杏树,树干不粗,拧紧扭曲,一人多高处,直角状横向拐弯,到前端再顶一团极小树冠,形状丑陋恐怖。我一下儿想起电影《青松岭》里那棵歪脖树,人民公社的马经过它就要受惊。我打了一个激灵,觉得有什么不对头了。

惨白的宽阔山梁上面,是空洞的夜,深不可测。那上面贴着一盘圆月。月亮太亮,便一颗星星也没有了。冷月照耀着冰冷的土地,只有些土疙瘩的细碎黑影洒在地上。前面是平缓的下坡,发亮的弯曲小路在中间延伸。那大山之巅,苍穹之下,只一个小小的我孤独站立。空气冰凉,我打了一个寒颤,从地畔俯瞰撂荒坡地。宽阔的山坡,死气沉沉,仅剩月光。

突然,我想起来,社员说过,这下面,曾是一片古坟。

一瞬间,我头皮发麻。紧跟着,后背紧缩,皮肤全麻,面部僵硬,目瞪口呆。我刚刚狂追的那个人,不可能在那么短时间里远逃,也没可能往哪儿藏躲,那,唯一的可能,就是刚才最后一个拐弯后,他迅速撤回了那片古坟。我操,他回到坟里去?

他不是我这个世界的人?

——鬼!

一下子,我满脑袋头皮整个抽紧,头发根子完全直立,寒气突然四面裹来,我冷彻肺腑。转眼间,高山,朗月,已全不在眼里,我只看得见那条弯曲小路,那简直是一片坦途。因为,那尽头,就是人间的安全。

我撒腿就跑!

夜空,月色,山梁,树影,一概没有了。我只觉得头发一直竖立,抽搐成一团,紧缩在头顶。那条小路,在我脚下直线一般,所有的弯曲都被我大步飞越。我笔直地冲出去。我相信我这会儿跑的速度,远远高于我刚才追鬼的速度。那可能是我今生今世最高速的一次奔跑。因为我觉得,刚才被我在山梁上狂追的鬼,此刻就在我的身后,手爪前伸,狂追着我!

二百来米转瞬即逝,我即将逃离山梁,再下一个斜坡就能进入贺家山村。忽然前方狗声大作,我看见两条大狗,以跟我一样的速度,迎面冲上来。不远处,还有几条狗在大喊,也向我冲锋。麻烦了!我心说。又一场恶战即将开始。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黑蓝的夜空,平展的山梁,如水的月光,刚逃过的小路,还有远方那弯曲丑陋的老杏树。别的什么也没有。这一瞬间,面对包围上来的成群恶狗,我竟深深地感到了安全。因为我背后没鬼,我的处境不是腹背受敌,更因为狗的狂呼乱叫,就是人世的声音。面对群起而攻的恶狗,我知道我回到了人间。

至少有八条,可能还多。我来不及数,但相信是村里所有的狗都跑来了。我平时不住在这村,没狗认识我。它们自然地呈疏散队形,以扇面收缩,迅速逼近。我手中没棍子,站在路中间飞快地想了一下儿怎么办。狗群越来越近,约三米远,我突然声嘶力竭、响彻夜空地大喝一声:“克!”这是陕北话“去”的读音。一群狗突然都叫声停顿,止步不前,被我吓着了。我知道这是陕北柴狗能听懂的一句人类语言,它们知道这是让它们滚开。

趁着它们停顿,我几步蹦到路边不远的坡地里。这是秋天才翻过的松软麦地,随手就可以捡起无数的土疙瘩。狗们刚醒悟过来,喊声再起时,一块块土疙瘩已经毫不留情地射向它们。狗群被激怒,见我孤身一人,攻势更猛,狂呼乱叫扑天盖地。我前进无路,但如转身逃跑,即使不撞上鬼,也会被狗追上扑倒。没有其它选择,只能力战。我地势稍高,地形有利,就密切注意狗的动向,迅速移动我自己的位置,注意狠击侧面包抄的狗,让我总处在狗群的上方。我半蹲在地,边移动边用土疙瘩拼命狂轰滥炸,打得狗群间黄尘团团,一有击中,就听一只狗“嗷”的一声。每当此时,我就大喊着冲锋,狗们便退避几步。拉锯战反复进行,我竟然离村口越来越近。终于,我拾到了一根稍粗的树枝。一阵狂舞,狗群散去,我胜利进村。从此以后,狗不再可怕。我到谁家,不会再问“有狗没有”,只问“有酒没有”。陕北人说“好汉问酒,赖汉问狗”,我理解了。

贺家山的人很快都被叫起来了,因为刚才狗已吵得他们不安。我惊魂稍定,立刻让队长谷志连协助我开始秘密调查,看有没有阶级敌人月夜上山散步。谷志连听我讲完,小声说的第一句话是:“哎呀,怕不是人咧。”跟我想的一样。我记起,刚才那鬼的脸,远看去灰蒙蒙一团,烟雾一般,不像毛巾、棉袄那样轮廓清晰。他跑的时候没有声音,没有尘土,我慢他慢,我快他快,跟我保持等距。小时候看的神话故事里,有年轻男子追白衣女子的情节。那女鬼在他前方飘移,老是那么远,总也追不上。我刚才追的,不是白衣女子,而是黑衣老汉,但情景一样。

贺家山就几十口人,还分成两个小自然村,远隔山沟相望。连那边儿的加在一起,总共十几个少年以上的男人。天亮前,我跟贺家山的男社员一起背了两趟庄稼,就搞清了每个人的行踪,确信所有人都是睡眼惺忪,刚从炕上走来。然后,底沟两个生产队的四十多个男人,我也很快搞了个清楚,他们都跟着队长上山背庄稼了,无可怀疑。

本来,那鬼的行为,已经让我确信他不是大活人。所以,我调查的目的,不是要确认那夜有人上山,而是想确认那夜没人上山;不是要确认那夜有阶级斗争动向,而是想确认那夜没阶级斗争动向。我在山里生活多年,深知山里人不会那钟点儿上山。本村的不会,更不会是外村的。对此我心知肚明。之所以还调查,是要对我自己在这夜之前的世界观,做一个检验。

山里人时有见鬼,常听社员聊起。本来我一概斥为妖言惑众。这以后,觉得再那么说人家,就是不讲道理了。因为人家讲见鬼的时候,总是有鼻子有眼儿。而你说人家的时候,从来都是无根无据。

故事就这样发生了。后来,我听说世界是四维的,五维的,多维的,什么说法儿我都想听听,不管懂不懂。我相信,如果有第五维空间,或有所谓阴阳两界间,那么,那天夜里,我在那高山上狂追的,就是一个未知世界里的人。我把他追回到他自己那个三维世界里去了。我不知道,那会儿,是他在穿梭于不同的世界,还是我在不同的世界中穿梭。

从那夜起,我的世界观开始改变了。

2007年9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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