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和困难
一 平

我儿子的学校布鲁克林技术高中在曼哈顿的对岸 ，911那天他们在学校看到了事情的发生。他回来告诉我：“事情就像电影里的一样。”是的，如果世界发生了911这样真实的事情，那麽好莱坞的暴力电影还有什麽意义呢？再，据纽约时报报道：911后美国诗集的销量有所增长，去教堂的人也大大增加。事情就是这样，当人们的生存遇到困境或陷入危机，人就会困惑、发问、思考，要求慰籍、回答和解释，这也就是人的精神。

中国古老的哲学有一句话：困而知之。是说人由于困难而得到生存的知识和智慧。人类的文明的产生实际上是由于人生存的危机和困境。中国还有一句话：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也是说，困难创造人，创造人的意志、勇气和智慧。东方的思想、哲学，它的基本精神是悲观的，其把人的生存和命运看作是悲哀、不幸的。人无论得到怎样的财富、声名、成功，他最终都是死亡和无限时宇的失败者。困难、不幸、孤独、寂寞、死亡，这些是我们人生存的前提，也是由于这些而产生我们的宗教、思想、哲学、艺术，也就是人的精神和文化。如果没有困难、不幸、孤独、寂寞、死亡，精神文化也就不再具有意义。事实上困难、不幸、孤独、寂寞、死亡不会消失，与人俱在，其是人存在的本质。只是我们人天生地要逃避它们，自欺地将之遗忘、视而不见，由是我们变得麻木、浅薄和昏庸。

诗是文明的黎明，是文明最先的声音。人类最早的文字，大多都是诗的，即使是宗教，它的训教、祈祷、祭词，其语言也多是诗的。为什麽？因为，其是人内心的呼唤，人在生存的困惑中，对天地、万物、生死发出询问、求索和回答。两千多年前，中国伟大的诗人屈原写了“天问”。他的询问由天地星辰的起源，到万物的存在。这位伟大的诗人在他困惑的一生中，为了他的理想最后在流放中投水自尽。“路漫漫其修远兮，我将上下而求索”。这是他留给我们的诗句。他的求索是由于它精神的困境。

国家不幸，诗家幸。这也是一句中国的老话。意思诗说诗人可以在社会的动荡不安和生存的危难中可以写出好诗。中国有几千年的诗歌历史，中国古代是一个诗的国家。中国诗历史一直教育它的诗人，一个好的诗人必须力尽艰辛。“先穷后工”，诗人只有历经困难，才能写出好诗。

美国是一个伟大的国家，这无须多言。伟大、富裕自然好，使人安全、幸福，但同时也带来了问题。这就是容易的生活使人变得简单，人很容易忽视、逃避人的问题。比如过多的电视、好莱坞的电影、流行音乐，它们像毒品麻醉了人的心灵，人不再询问、思考、求索，人丧失主动的精神，而成为被动的被喂养的肉体。

我想911后，美国诗人的意义和写作会有些变化。因为，911重新让人看到人类存在的悲哀和不幸，911显示了人类对立的本质。不仅是美国的问题，不仅是基督教与伊斯兰教冲突的问题，人的本性包含有对他人的排斥、否定和屠杀。911使我们重新面临人类古老的发问和命题：种族、国家、宗教、诸神、战争、人性、道德、善恶---。

诗人的困难，不只是个人生存、发表作品的困难，更是他所面对的作为人存在的困难：孤独、寂寞、爱、死亡、不幸、信仰等等；再是人类的命运和处境，比如：人不能免除的敌对和鲜血。如果我们把这些看为诗人的困难，那麽我想这些困难对诗人是幸运的，我们需要面对它而承负它。因为这些使我们困惑，因为困惑我们而有发问，由问我们会有思考、求索、希望(或是绝望)。而这些就是精神和诗。

（此文为2002年在伊萨卡学院诗歌讨论会的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