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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朽的生活
张廉信

昨天的人依然走在路上,昨天的工作今天依然在做。老丁叔喷香的炒饭早就没有了,可是影子和余香依然还在。都没有变化,生活。变化的是每天吃过的大米,和走在街道上不知死活待宰的鸭子。

你一定猜不准,我现在想说些什么。不过让你猜一下也没关系,因为我们的生活本身就是从揣摸中走过来的。

我和老丁叔的弟弟老亚叔正坐在一间酒店的大堂里喝着闷酒。可是突然跑进来一名姓怪的小兄弟。老亚叔眼睛一亮,碰着老情人似的,热情地把小兄弟拉了过来,话还没有说上几句,他们便猜起了码。猜码是我们南方语言,北方人叫猜拳。可惜小兄弟的智商不够用,一出手就输个精光,并招徕老亚叔的一顿臭骂。于是他们停止了猜码,老亚叔喋喋不休开始向小兄弟传授“码经”。我是他们的假想敌,他们想尽办法对付我,甚至发誓要把我扳倒,可是我无动于衷。

那些黄色的玉液琼浆无法把我醉倒,我满脸笑意地看着老亚叔传授码经,端庄有礼,一副十分认真的样子。

我的伪装骗过了他们,他们把我当作忠实的听众,老亚叔因此话说得特别起劲。其实我是在想今天早上上网的事情:

一个莽撞的小子错进我的房间,我问是干什么的没有获得答复,他却反过来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我先问你你要先回答我。他说他是开婚姻介绍所的。我问他招不招男托,现在这种职业很流行。他说不要男的,只要女的,是女的多少都欢迎。他还说如果你有相识的可以介绍几个过来,有提成的。还没等我回话,他突然醒悟过来,十分警惕地补充说,我这可是正当的职业。我说那你比我强,我干什么都是业余的。他说你是什么意思?我说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职业是正当的了,除了做鸡。他说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我想了片刻,忽然回答说这是鲁迅先生说的。对方想了很久,也不知道如何对我进行反击,显然是在回忆鲁迅先生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我匆忙下线。虽然对鲁迅先生不敬,可是鲁迅先生却救了我。我的心里有点内疚。

我回到桌面,老亚叔传经布道的热情依然高涨,但是话题似乎有所转移,他们正讨论到猜码手指该出“3”还是出“4”的问题,并且每句话都离不开“3”和“4”字。究竟什么意思,让他们那么热衷?又不是美女!我心里有大不屑,无聊的生活总是喜欢出现无聊的事情。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把瓶子里的酒都倒进了肚子,鼓涨鼓涨的直想往厕所里跑。我向服务员叫了声拿酒来,然后离开了座位。

回来的时候老亚叔他们依然在讨论该出“3”还是出“4”的问题,仿佛“3”和“4”是这个世界唯一的真理,人类不朽的话题。我想跟他们说些什么,可是他们对我置之不理。我一时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我把服务员送来的酒喝了个精光,然后拂袖而去。

我知道我走了他们也不会有事。我知道昨天的人依然走在路上,昨天的工作今天依然在做。我知道老丁叔喷香的炒饭早就没有了,可是影子和余香依然还在。我知道一切都没有变化,生活。我知道变化的是每天吃过的大米,和走在街道上不知死活待宰的鸭子。

第二天早上,我远远地看到了老亚叔和那个小兄弟,他们旁若无人堵住了我办公室的大门,依然在讨论该出“3”还是出“4”的问题。这个问题对于他们一定很重要,我不忍心打断他们,因为我知道每个人内心里都有自己神圣的东西,不可侵犯。我从邻居那里借了一把梯子,搭在他们的肩上走进了办公室。他们却全然不晓。

下班前他们转移了位置,我庆幸他们终于在我的眼前消失。回家的路上我还唱了歌,那是首很老的民歌,叫《花房姑娘》,音调有点怪怪的,路上所有的男人都对着我的背影吐唾沫,所有的女人都对着我的背影掩嘴偷笑。

回到家门前的时候,情景却让我有点傻了。他们俩相对坐着,成了我家的门槛。依然在讨论该出“3”还是出“4”的问题。我进屋的时候,他们依然没完没了,全然不把我的回家当作回事。他们坐到天黑,把我拉到酒店喝酒,然后又把我撇在一边,继续他们的讨论。

第二天、第三天他们依然如故,直到第四天,第五天……“3”和“4”成了他们永远解决不了的难题。

我不知道他们在坚持什么或者为了什么,开始我当他们闹着玩,想不到时间过了半年,“3”和“4”的讨论最后竟然成了他们的习惯,而他们则成了我工作、生活的幽灵,挥之不去。

我忍不住了,大声责问他们,说你们每天这样累不累?他们终于醒转过来,用迷惑的眼睛望着我,似乎不相信刚才的话出于我的口,并反问道,你在怀疑我们讨论这个问题的伟大意义?我说你们能不能让我清静清静?他们说这个世界任何变幻都来源于数字,我们决不允许你小看“3”和“4”这两个数字。他们对我怒目而视,那乌黑的眼睛仿佛两颗随时射出的子弹,只要我再有反抗,就会把我消灭。我们要从这些简单数字中探讨和领会更高的生活内涵,生活决不仅仅是两个简单的数字,我们看问题做事情要讲高度,要上升到更深的层次,看到明天,看到今后,看到未来,看到希望。你知道吗?这两个数字拆开来看是“3”和“4”,合起来就是“7”。如果是重要物资,在“7”字后面加上“吨”、“万吨”,那就是“7吨”和“7万吨”,你想过没有,“7吨”和“7万吨”重要物资能够解决我们多少生活问题?如果是时间,用天做单位,那么是7天,如果用年做单位,那么是7年,请问先生,人的一生能仰望多少个7年呢?

我想了想,说如果幸运的话大概有10多个吧。

10多个?他们两个异口同声逼问我,我们每天有活干,有饭吃,有酒喝,有自己的爱好,难道你不觉得这样的生活很美好,应该值得我们永久的留恋吗?

我有点晕。他们继续补充说,我们还在这美好的生活里结婚生孩子,并且日过日地变得高尚!你知道不?所有这些都是可以用数字来计算的,它们是不朽的,有程序的。

我终于明白了某些东西。是的,我们中的许多人,都从这不变的生活里高尚地生活着。这个我没办法否认,可是我们每迈出一个脚步都要首先考虑着数字,那么这个脚步会不会变得分外的沉重?

笨蛋!他们教训我说,我们做什么事情都要执着,讲细节,重过程,不要片面追求结果,结果对人有什么好处?每个人最后的结果都是死!

我哑然,转身想溜,被拉住了。他们决定用洗刷的方式彻底改变我对事情的看法。他们因此变成了自来水管,我则变成了蓄水池。自来水管不停地给蓄水池灌水。我知道,最后的结果,我要么涨破肚皮,要么让水象瘟疫一般把自己淹没。我说停,你们不能对我这样。他们说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学大度一点,可以给你一些选择。他们说,一是继续听我们说话,二是永远地把自己藏在家里。他们看我有些犹豫,又补充说,告诉你,可别想着能撇开我们。他们还用刀子抵着我的咽喉,微笑着对我说,这才是真正的生活。

我从来没有受到过如此的逼迫,如果选择前者,我将会在噪声的承重中痛苦地死去;如果选择了后者,那么我便选择了幽禁,但是起码获得宁静。但是,他们说,看你整天干活那么累,我们现在简直是在帮你忙。我说那你们还想要我怎么样?他们说你要记住一个人。我说谁?他们说你读过《为人民服务》没有?我说没有,记不住了。他们说你知道白求恩吗?我说知道一点点,怎么啦?他们面面相觑,显然对我的孤陋寡闻深感失望。他们用不肖的口吻告诉我白求恩就是从那里面出来的。我说谢谢你们,让我学到了东西。他们对我的感谢似乎不甚满意,只顾对着马路说话。我大声说要不要给你们写感谢信啊?他们马上把头转过来说差不多。

我说这话并非有意讽刺他们,我想起了母亲经常教导我们的话:如果有需要的时候,别人给予了你帮助,你应该学会感恩。因此,我在家里坐了下来,开始给老亚叔他们写感谢信。但是,拿起笔的时候我不知道如何开头,我不知道是该感谢他们为人类在研究“3”和“4”的概率,还是感谢他们对我的开导,抑或是让我这辈子终于可以安静下来。此刻他们正在忙碌,把我家的大门封死,只留一个比猫眼大不了多少的小孔方便他们,高价提供我食物、水和酒。风通过明净窗几把外面的空气、声音送进来,而我的眼睛通过窗台不时地可以看到外面的一些街景、绿树和奔走的人。我问他们能不能偶尔让我出去一次,比如买些肥皂或生活用品之类,他们沉默不语。他们把历史牵涉了进来,然后又远远地躲开他们。为人民服务以及白求恩只能是他们嘴巴里用来打牙祭的佐料,如果需要应用到现实生活上似乎比我忘记得还要快。我就知道,现实的许多东西总喜欢被人左右或者摆布,比如情感、名利、自由等等,唯一不受人摆布的是真理。

我开始给他们写感谢信,直到脑汁绞尽,两手发麻。他们告诉我,如果坚持下去,有朝一日我可能会成为一名真正的书法家。他们的话让我的书写有了某些意义。写不成感谢信,能写一手好字也很好。我也为自己寻找到了忙碌的借口。我就这样忙碌起来,空闲的时候,回忆和思考一些人生的事情。除了以上这些,我没有其它的企望,我很庆幸我家的楼下是间快餐店,饥饿时我会用一条绳子吊下一只篮子,篮子里有钱。快餐店的老板养了一只听话的小狗,看到我的篮子,它会很高兴地跑过来。我一天天地变老,头发一根根地变白。当我的头发已经变成了雪白,我经常把自己的头耷拉在窗台上。我希望风能够看见,当我的尸骨散尽,能够把我的头发象蒲公英一样,撒向森林,撒向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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