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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 梦
──日本印象之三
李锐


                   这是鲁迅先生当年上解剖课的教室


因为是坐在下层,车窗太低,视线常常是贴着站台的地皮,觉得火车开得尤其的快,从东京到仙台只用两个多小时,时速两百多公里的新干线子弹头列车,带着我们一头扎进沉沉的夜幕。

现在回想起来,在黑夜进入仙台是最恰当的。当历史在岁月的磨蚀下面目全非的时候,只有黑夜是不会褪色的,只有黑夜最符合当时的历史底色,最符合鲁迅先生的心境。离开仙台二十年后,鲁迅在《藤野先生》里回首往事说:“从东京出发,不久便到一处驿站,写道:日暮里。不知怎地,我到现在还记得这名目。”――“日暮里”,一个和黑夜衔接的地名,顽固地留在他记忆深处。

一百零三年前的一九零四年,二十三岁的鲁迅只身远离东京,远离身边的中国同胞们,到仙台医学专门学校求学。那时候,“仙台是一个市镇,并不大;冬天冷得厉害;还没有中国的学生。”也就是说,那是一次真正的天涯孤旅。而这样的天涯孤旅就是他的目的,是他的有意为之。或者说,那根本就是一次心定如铁的自我放逐。

奥羽山脉纵贯日本本州岛的北部,仙台在奥羽山脉南部的东麓,紧邻太平洋。夹在牡鹿半岛和阿武隈高地之间的海湾就叫仙台湾。旧时的日本曾在福岛南边的白河设立关卡分割南北。南边是文明开化的好地方,北边的东北地区叫做“陆奥”,又称“奥州”,属于偏僻、封闭的穷乡僻壤。明治维新以后日本快速脱亚入欧,举国西化,追求富强,可在很长时间里东北地区还是被看作穷困落后的地方。仙台离东京四百多公里。一百多年前的小火车平均时速四十公里上下。如果把沿途停站的时间包括在内,从东京到仙台至少也要十几个小时。鲁迅先生当年远离家乡漂洋过海,来到日本留学已经是天涯孤旅,可已经天涯孤旅的他却还嫌不够,还要再次远行,非要走向偏僻的东北,走进一个“冬天冷得厉害”的小市镇,走到一个没有中国人的地方。

一百多年前的大清国不断地失败,被英国打败,被英法联军打败,被日本打败,被八国联军打败,然后,就是不断地割地赔款,不断地签订辱国条约,一百多年前的大清国在世界面前纯粹就是一个耻辱和失败的代名词。说来讽刺,中国的认真学习日本,是因为甲午战争的失败。北洋水师的全军覆没,让中国人看到了“蕞尔小国”的厉害,也看清楚了自己的末路。随之而来的赴日留学潮是空前的。这中间除了邻近的地理方便而外,更深的原因在于“同文同种”的心理认同。但是,“同文同种”并不能掩盖自身的耻辱。更何况,那时的日本早已经拒绝和邻居的认同,中国早已经成为一个被批评、被拒绝的国家。当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被所有的发达国家打败,被所有的发达国家看不起的时候,一定会有什么说法、有什么关于身体的符号会被人挑选出来到处流传。比如肤色,比如身高,比如口音,都是现成的佐料。这就好比是给人起绰号,一下子就能记住。“支那人”丑陋的特点太鲜明:女人腿下的小脚,男人脑后的辫子,举国皆同。鲁迅先生当年跨洋越海、天涯孤旅也还是逃脱不掉这两样东西。在东京,“成群结队的‘清国留学生’的速成班,头上盘着大辫子,顶得学生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形成一座富士山。”,就是这群来留洋的男人们还有人随身带了三寸金莲的绣花鞋,被海关人员翻拣出来引为奇观。难怪鲁迅先生回忆往事,劈头第一句话就是“东京也无非是这样。”所以,他才要“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如何呢?”

这一去,就到了四百公里外的“东北”,就到了没有一个中国人的仙台医学专门学校。其实,鲁迅自己当年也是拖着一条辫子来到日本的。他一九零二年四月到日本,一九零三年三月剪去发辫后特地照了一张“断发照”,《鲁迅全集》第一卷的第二张照片就是剪了辫子以后的“断发照”。一个“断”字流露出强烈的心理动作,所谓一刀两断,所谓洗心革面。用鲁迅先生自己的话说:“从别国里窃得火来,本意却在煮自己的肉”。他明白,自己就是耻辱的一部分,自己就是黑夜。

沉沉的夜幕是鲁迅记忆的底色,所以他在来仙台的路上牢牢记住了“日暮里”。

或许也是因为夜幕的关系吧,从车站里出来走进黑夜的时候,对留在身后那四百多公里的距离和空间,分明感到一种沉甸甸的真实的压力。放下行李,我和毛丹青找了一家叫“伊达路”的小饭店。吃了仙台最有名的牛舌头,吃了秋刀鱼,喝了啤酒。回到旅店我们两人开始了计划中的第一次对谈,话题自然还是离不开鲁迅,自然还是从这沉甸甸的四百公里的距离和空间谈起。在我的理解中,远离人群的鲁迅,就是从“日暮里”开始独自一人走进了自己精神的黑夜,同时也走进了对这黑夜的反抗和挣扎。

离开东京,离开同胞的鲁迅,到底还是躲不开历史的阴影。在仙台的学校里发生的两件事情让他最终决定辍学离开仙台。先是所谓“泄题”作弊,学生会的干事无中生有地认定鲁迅的考试及格是靠了藤野先生的泄漏考题。接着,就是那个著名的幻灯片事件。鲁迅在日本同学的欢呼声中看见自己的同胞被当作俄国间谍砍头,而身旁却站满了麻木的中国围观者。于是,被人鄙视,而又看清楚了被鄙视者的麻木和无可救药,这两件事情同时发生在一个人身上。这是一种熬人的双重的鄙视,这是一种黑暗无边的精神笼罩。最为难言的是,在这鄙视中有自己对自己难以宽宥的鄙视。

毕竟,那时的鲁迅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年轻是要靠梦想来滋养的。遭遇了这样的鄙视之后,青春的梦想非但没有折断,反而把小梦换成了大梦:“从那一回以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呐喊》·自序)

换梦的结果是鲁迅毅然辍学,弃医从文,离开仙台回到东京,开始了自己的写作生涯。很快,他就尝到了失败的滋味。不止是失败,是比失败更让人难熬的寂寞,“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

独自一人走进黑夜,原本以为可以用梦想来引路。可梦想幻灭后黑暗之中又加上了寂寞和无望。他曾经在《野草》里描述自己,“我将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 “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

就此,我们可以循着那个双重的鄙视和反省的轨迹,看到鲁迅此后一生的反抗和挣扎――那就是点燃绝望为自己照明。在东京的失败之后,鲁迅又经历了辛亥革命的夭折,军阀们的血腥屠杀,文人的投降,和来自左、右两个阵营的攻讦。所谓用小说改造“国民性”的宏图大志,就如同把沙子撒进黑夜。青春不再,梦想幻灭,淹没在无边的历史黑暗中,一个既不相信光明也不相信黑暗,甚至连“将来的黄金世界”也不要相信的人怎么活下去呢?他只有点燃绝望为自己照明。这让我想起龚自珍的诗句:

“今年烧梦先烧笔,检点青天白日诗。”


              在鲁迅先生铜像前


不由得反复思量:鲁迅在日本完成了自己精神上的一刀两断和洗心革面。当中国的历史现实一片无边黑暗的时候,是什么给了他走进黑夜的勇气,又是什么支持了鲁迅终其一生独自对抗比历史还要黑暗的绝望?这深不可测的黑暗里,有多少是日本给他的鄙视,又有多少是日本给他的滋养?鲁迅是不避讳死的,非但不避讳,甚至是渴望:“我希望这野草的死亡与朽腐,火速到来。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这实在是比死亡更其不幸。”在这里死亡已经不是绝望,死亡终于成为超越的台阶。我猜不透,鲁迅先生的早逝,是一种解脱,还是一种渴望?

我来仙台当然是为了鲁迅。可我也知道当年在仙台的鲁迅还是一个满怀梦想的青年。何况我一直不大喜欢所谓的作家故居。我曾经去过茅盾,沈从文,福克纳,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和雨果的故居。所见到的无非就是一些空洞无人的房子,和一些呆板无神的家具、文具。满眼都是人去楼空的寂寥和荒芜。作家之所以永远活着,是因为他们留下了可以被人反复阅读的文字,而不是留下了空无一人的故居。

在参观了东北大学百年校史的展览之后,毛丹青终于和学校联系好,他们会派人来领我们去那间著名的阶梯教室。鲁迅当年就是在那间教室里听藤野先生的生理解剖课。一切都像预想的那样,空荡荡的阶梯教室里只有我们三个人,黑板的一侧挂着藤野先生和鲁迅先生的大幅照片。其中的一个课桌上摆了一块说明牌,告诉人们这就是鲁迅当年的座位。四壁萧然,偶尔有一两处渗漏留下的水渍。秋天的阳光从窗户里斜射进来,把时间定格在此时此刻。教室里弥漫着木头发出的微微的潮湿气味,陈旧的木地板在脚底下咯吱咯吱地叹息着。不错,一切都像预想的那样,很难再多得到些什么。让我心存感激的是,仙台人这么念旧,他们把鲁迅当作是自己的光荣。

本来是红叶的季节,可这次在日本一路上都没有见到过像样的红叶。大阪没有,京都没有,东京没有,仙台似乎也没有。大家都说,你赶的不巧,今年夏天太热了,热的时间太长了,树叶们都被提前烤干了,都是地球变暖给害的。

就在我已经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却突然意外地在鲁迅先生的教室外边看见了一片气势恢宏的红叶。就在阶梯教室的旁边,有一座已经废弃的三层旧楼房。学校的小伙子告诉我们,那是老早以前的物理化学教学楼。意想不到的是,整整一面旧楼的墙壁都被茂盛的枝藤紧紧地包裹起来,红叶像瀑布一样从楼顶倾泻而下。如水的秋阳,透彻,清亮,洒满在红叶上,瀑布就变成了火焰的峭壁,一场冲天大火在眼前翻卷,升腾,盘绕,幻化,闪耀……整座楼都在灿烂的火焰里燃烧,欢呼。仿佛能听见从火焰里传出的狂歌和浩叹: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2007年12月30写,
2008年2月29日,改定于草莽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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