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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运动员
袁敏

从文化大革命开始,到林彪自我爆炸;从批林整风、批林批孔,到反击右倾翻案风,直至1976年因“总理遗言案”入狱;打倒,解放,再打倒,最后身陷囹圄,几起几落,我爸再次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的政治运动。先后扣在我爸头上的帽子一顶比一顶吓人:从“死不悔改的走资派”到“潜伏多年的特务”;从 “有血债的叛徒”到“妄图翻案复辟的右倾分子”。我爸名字上打着大红叉的标语横幅曾在我家院墙上贴得铺天盖地。从最初的批判关,到接下来的政审关,再到后来的劳动改造关,我爸从来都是不慌不忙,泰然处之,从容面对。

最初的“批判关”是从1966年下半年开始的,当时,毛主席针对全国大部分省市地区对刚刚兴起的文化大革命还处于被动应对的状态,发出了各级领导对文化大革命“很不理解,很不得力”的批评。那时候,造反派刚刚起步,尚未形成气候,各级领导权基本上还掌握在老干部手里。造反派虽然批判口号喊得震天价响,但毕竟做不出大的举动。等到1967年年初,形势发生了逆转性的变化,各级领导岗位上的干部大部分被打倒,造反派开始了从上到下的夺权行动。真正残酷的批判斗争开始了,到了那年七八月份,批判斗争进入白热化阶段。当时省里的两大造反派组织“省联总”和“红暴派”各自为壮大声势,显示革命,阴谋夺权,相互摆开对垒的战场,掀起了批判所谓“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和“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的斗争高潮。盛夏酷暑,批判会一个接一个,上午下午,今天明天,轮番批斗,没完没了,但揭发批判的内容却都是大同小异、歪曲事实、无限上纲的陈词滥调。虽然每一次批斗会的声势都很浩大,但由于挨批判的人几乎囊括了当时市委大院的所有当权派,所以我们倒也没有特别害怕。我记得第一次开市委领导的批斗会是在杭州人民大会堂的广场上,那是一个有近万人参加的批斗会,台上站着一排“牛鬼蛇神”,市委书记王伯伯被造反派押着,低头弯腰站在中间,我爸作为旧市委在经济、工交战线上的“黑干将”站在一旁陪斗。我爸胸前挂着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打倒死不悔改的走资派袁啸吟”。我站在万人丛中,努力挤到前排,看到吊着大牌子的细绳子深深地勒进我爸的脖子,我心里很难受。台上有人喊:打倒袁啸吟!我爸也跟着举拳头。虽然爸爸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无法理解他怎么会跟着举拳头自己喊打倒自己。我看见他的脚底下濡湿了一大片,那肯定是爸爸滴落的汗水,他的腰不好,这样长时间地弯腰批斗对爸爸来说,肯定是苦不堪言。批斗会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爸的身份类似于一个环卫工人,他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在市府大院外清扫马路。这是一条他以前上班必定要走过的马路,从前的他经常坐着小汽车驶过这里,他也许都不会注意到马路两旁的梧桐树上会飘落那么多金黄的树叶。现在他却站在马路上,一遍一遍用竹丝扫帚把黄叶聚集拢来,慢慢悠悠地把扫成一堆堆拌和着尘土的树叶倒进垃圾车,他脸上的表情平和而坦然。我曾经奉母亲之命,带着一饭盒的饺子偷偷去那条马路上看望爸爸,他用握扫帚的手在裤腿上擦了擦就捏起饺子大口吃起来,那样子和一个普通的清洁工没什么两样。

然而,造反派并没有因为我爸能安于扫马路和接受批判、主动检查,自我上纲上线,就放他过关,他们认为我爸始终没有“反戈一击”,属于“顽同分子”“不可救药”。过了一段时间,我爸连扫马路和做检查的资格都没有了,他被宣布隔离审查,也就是我爸说的第二关——“政审关”。这一次的隔离审查时间是漫长的,整整一年半左右,我们没有见到过父亲。我们家隔壁住进来一家监视我们的造反派,占据了我们家朝北的两问屋子。男主人姓高,是市计经委专案审查小组组长,长得精瘦矮小,戴一副黑边眼镜,镜片后面的小眼睛里常会冷不丁射出一道寒光,我们背地里叫他“一点头”。女主人姓章,梳着一个清水挂面头,总爱穿着一字领的蓝布罩衣,脸像刷了浆糊的门板,不苟言笑,我们叫她“立早章”。“一点头”总是隔三岔五神情诡异地带来一星半点父亲的情况,虽然只是只言片语,但从“一点头”嘴里吐出来却危言耸听。开始说我爸是个叛徒,后来又说有血债,再后来就升级为血债累累的叛徒了。每当“一点头”鬼鬼祟祟来敲我们房门,表示要告诉我们一些新消息时,“立早章”总会双手叉腰,单脚尖点地,大声呵斥:阴死鬼,又来咚窃窃啜啜了,回来!“一点头”只要一听到老婆的声音,就像耗子听到猫叫,立马“出溜”一下,不见踪影。虽然我们并不明白一个耀武扬威的造反派头头为什么在清汤寡水的老婆面前如此胆小如鼠,但看到“一点头”这种委琐和心虚的样子,我们心里还是有一种莫名的畅快淋漓。

可是有一天,“一点头”突然爆发出来的强硬让我们大吃一惊。那天大约是在下午四五点钟左右,平时总要六点多才进门的“一点头”突然提前回家。我和我小哥哥瓜子正在天井里帮我妈剥毛豆,“一点头”径直走到我家厨房门口,对我妈说:当年审讯你们家老袁的那个日本翻译官找到了,老袁的叛徒问题这下是铁证如山了。我妈一听脸色唰的一下就变了,我妈说,老红军王仲良了解老袁,他知道老袁不是叛徒。“一点头” 说,王仲良自己也是叛徒。我妈说,南京的老上级朱人俊,上海的老领导了公量,他们也都了解老袁,知道他不是叛徒。“一一点头”又说:他们两个也都是叛徒! 我和我哥相对一望,心想,怎么全是叛徒啊?我妈被“一点头”的话噎住了气,半晌才说,我反正没有被捕过。“一点头”步步进逼:可你是老袁介绍入党的,他是叛徒,你就是假党员。我妈说,老袁介绍我入党时我还没有和他结婚呢!“一点头”的语气更加斩钉截铁:那是他蓄谋已久,早就想把你拉进党内!“一点头”的话让我妈忍无可忍,她端起一盆洗菜的脏水哗啦一下泼到天井里,大声说:我是不是假党员,你说了不算,党说了算!

“一点头”和我妈交锋之后不久,一个星月黯淡的深夜,我爸突然归来。大约是十一点左右吧,我们都睡下了,先是楼梯上响起_r久违的父亲的脚步声,那声音我们曾经非常熟悉,但这声音消失了一年半以后在半夜三更突然响起,便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我们全都在黑暗中竖起了耳朵。我们听到楼梯旁的厕所里灯“啪”地打亮了,厕所门紧挨着我爸爸妈妈的房间门。“点头”敲响了房门,他的声音像是不见阳光的幽灵。

“老董,老袁的问题确实查清楚了,组织上解除了老袁的隔离审查,现在放他回家了,你开门让他进去。”

我妈和我姐一直在门背后听着门外的动静,听了“一点头”的话,我姐上去就要开门,被我妈一把拽住,不让我姐开门。我妈冷冷地对着门外说:查清楚是什么意思?是有问题还是没问题?你们要明确告诉家属。我现在不能开门,你们说他是有血债的叛徒,到底是不是?我是一个共产党员,我不能让一个有血债的叛徒进家门!

“一点头”说:他回家是组织批准决定的,你先把门打开,有什么话开门后你们自己谈。

“不行!”我妈态度十分坚决,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组织上要和我讲清楚他究竟是不是叛徒,他到底有什么样的血债,你们掌握了什么证据?他如果真的是叛徒,那我必须和他划清界线,怎么还能让他回家呢?”

母亲的话如铁板钉钉,冷酷无情。我们望着母亲束手无策,这样伤人的话父亲怎么受得了呢?我们看不见父亲的表情,但我们清清楚楚听见厕所里的小竹椅子“吱嘎吱嘎”作响,还有我爸手中的钥匙发出“叮叮哨口当”的声音。我们知道是爸爸坐在那张小竹椅子上,虽然他不说话,但我们相信在和亲人分离一年半之久以后,他一定很想见到家人。他一定没有料到,日盼夜想的家人近在咫尺,却如隔天涯!爸爸手中拿着家里的钥匙,但他却始终没有将钥匙插进锁孔。他肯定是在等待,等待亲人给他开门。母亲和“一点头”都沉默着,黑暗中,空气仿佛凝结了一样。姐姐开始哭泣,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一种手脚冰凉的感觉。我们不能想象,父亲在遭受了一年半的精神和肉体折磨后回到家中,母亲却不要他了,拒绝给他开门。我们都不相信父亲会是叛徒,我断定母亲也不会相信自己同床共枕了这么多年的丈夫会是一个血债累累的叛徒!母亲在我们面前无疑有着巨大的震慑力,我们几次三番想冲上去开门,我姐更是和母亲进行了一场无声的手搏较量,我姐死命想挣脱我妈的手,而我妈的手却像钳子一样紧紧夹住我姐的手不放,最终我姐还是不敢违拗母亲。门里门外“一点头”和母亲的谈判僵持了将近两小时,父亲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只有小竹椅子不断发出的“吱嘎吱嘎”的声音和他手中的钥匙的“叮哨”声敲打着我们颤抖的心房。两小时以后,我们听到“吱嘎”声和“叮哨”声换成了“咚咚咚咚”走下楼梯的脚步声。父亲走了,他是拿着自家家门的钥匙走的。我姐姐哭着喊:爸爸会不会去自杀呀!我们看到母亲眼里满是泪水,她松开我姐的手,只说了一句话:你们的爸爸不会去死,我了解他。

多少年以后,当我的父母已是白发苍苍八十多岁的老人,我向他们提起这段往事,并尝试着问及他们当年的真实心情,他们各自的回答让我感慨不已。

我父亲说:造反派解除对我的关押,让我回家时,我没有半点兴奋,我觉得事情不可能那么简单。他们让我回家肯定是有某种原因的。也许是想从中捞到什么稻草,然后用稻草再来对付我和你妈。关了一年半,我是很想见你们,但见不到也没什么。其实我早就料到你妈妈不会开门,她的话是说给造反派听的,既然是有血债的叛徒,她当然不能随随便便放我进门,我知道你妈妈是一定要问他们要证据的,可是他们哪里拿得出证据呢?我今天进不了家门,但我明天一定可以进家门,因为我自己最清楚我是不是叛徒,在历史上我虽然遭遇过日寇和国民党部队的逮捕扣押,但我从没有暴露过自己的政治身份,都是凭着自己的机智脱险的。这些组织上是一清二楚并做过明确结论的,更谈不上出卖党,出卖革命同志。我相信这个家是永远对我开着门的,早一天回晚一天回,无所谓。

我妈妈则说:我相信你爸爸知道我的话是说给“一点头”听的,你爸进不了家门,“一点头”肯定要把我的话汇报上去的,那么长时间没有见到你爸爸了,我当然想他回家,可我要的是你们那个清清白白的爸爸,我不能让一桶血污水泼在你爸爸头上。我就是要让那些造反派知道,我老董也是跟党革命多年的共产党员,他们在我这里没有半根稻草好捞。

我没有想到,事隔多年,我爸和我妈的回答仍然如此默契,他们彼此的那种心心相印真的让我羡慕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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