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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桌的 “娥”
王瑞

国内有一首流行歌,叫“同桌的你”。我因不懂流行歌,以前一直以为这首歌叫“同桌的我”。“我”在陕西话里同“娥”字同音。每听到这个歌,我就不由地想起我的那个同桌。不知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这该如何解释。                                               

她叫秦月娥。比我们大几岁。我们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留级留到我们班。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虽然也讲就近入学,但我们二一班却集中了干部和知识分子的子弟。同学们也似乎明里暗里攀比着,谁家官大,谁家有钱……。当然也比谁的学习好,谁的体育好,谁长的漂亮。这些,秦月娥都沾不上边。她们家是边家村十字路口摆小摊的,家里既没有地位,也没有金钱;她穿着破旧,一身不知是妈妈还是奶奶穿过的大襟外罩,蹬着粗布布鞋,她长得也不好看,稀疏的头发披散在头上,脸上,一个眼睛还有些斜视,更何况她是留级生!那时候,考试得不了双百在我们班就抬不起头,一个连六十分都上不了的人怎么能在这里活下去?

无论是男生还是女生,没有人愿意跟她同桌。无奈,班主任王老师找到了时任班长的我。

“你是班长,应该给同学们做个表率。要欢迎,帮助后进的同学。”

心里怀着一万个不情愿,我跟她在一张桌子前坐了下来。

很快,大家就意识到,秦月娥是可以忽略不计的。除了打扫卫生,王老师允许她不参加任何班级活动,比如体育比赛,比如歌咏比赛,比如朗诵比赛等等。一次歌咏赛时,全班同学都上了台,唯独她一人坐在台下,平静而自然。大家都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后来,我知道,老师这样做是有一定道理的,一来秦月娥的“阅历”实在有限,当时流行的少年儿童歌曲她一概不会,二来她家里无法提供演出需要穿的统一服装。

班上的调皮鬼们还给她起了绰号,叫她“老白鹅”,还时而揶揄她说,“老白鹅你究竟会什么呀?”听到这些,她也只是脸上微微一红,本来就低着的头,埋得更低了。

我是那种循规蹈矩的乖娃娃,出门上学,放学回家。老师,家长都喜欢。但我也有自己的“隐衷”,比如小朋友玩的东西,我都没有,也不会,象滚铁环,抽猴,抖空竹,拍三角,崩弹球等等。我尤其痴迷弹球,看着那亮晶晶,花花绿绿的玻璃球,一个接一个地滚进到小洞里,参加者人手一个,看谁崩得远,看谁进洞进得准,我羡慕得眼睛都直了。还有一种玩法,是在地上划一个方块,叫“锅”,参加游戏的人,每人按规定在锅里放下一至几个玻璃球不等,然后退后到十几米外,用手里的玻璃球,向锅进发,再从锅里把玻璃球往外打,打出来的就算赢的。如果打了平手,就看谁能在一定距离里击中对方。我们班的王少功是弹球高手,每天课间都要把赢来的战利品拿出来炫耀一番,有一次我想凑过去摸一下那些玻璃球,还被王少功推了一把:“唉,别动,这可是我赢来的。现在你知道,光靠学习可得不到这种好东西吧?”当时,我又气又臊,眼泪都要掉下来了。这一切,我的同桌都看在眼里。

记得那是一个冬日的早晨,天刚蒙蒙亮,我们就来上学了。同桌比我来得还早,已经坐在那里念书了,我打开书桌,看见一个陌生的小布袋,我“咦”了一声,疑问的眼睛,碰上了同桌飞红了的脸。我连忙打开,啊,是一袋花花绿绿,亮晶晶的玻璃弹球,还是崭新的!那时候,其他小孩子,象王少功之流的弹球,都是已经被磕的坑坑凹凹的“麻子”,其中还有把茶壶盖顶上的那个小球球,磨平来充数的冒牌货呢。有谁见过崭新的玻璃弹球,还是满满一袋呢!“是给我的吗?”我问她,她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可想而知,那几天,我成了什么样的传奇人物。连高年级的同学都闻讯跑到我们班上,央求我让他们看个稀罕呢!

“文化革命”说来就来了。考试废了。秦月娥跟着大家自然升了上来。后来,干脆连上课也废了,大家干脆回家去玩。这一玩又是好几年。

大家再见到面,我们已经到上中学的年纪。到中学一看,原来小学的班级全部打乱。新班上,我就认识一个人,秦月娥。当时学校里一团糟,明曰上学,实则闹革命,搞阶级斗争,今天斗这个老师,明天斗那个老师,“工宣队”来了以后,还鼓动学生自己斗自己,说阶级斗争就在课堂里。我们正处在青春萌动的时期,既躁动不安又无知盲从,整天一窝蜂地按照“工宣队”的部署,闹革命。那也是朦朦胧胧感到男女有别的年龄,我不知不觉地也希望常见到班上面容姣好的那个女生,虽然心里不愿承认。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响应“复课闹革命”的最高指示,回到了教室。接下来就由班干部排座位,我因为父母都被关了“牛棚”,跟当班干部无缘了,所以就跟大家一起站着等通知。结果出来以后,令我有几分沮丧的是,我的同桌竟然还是秦月娥。而且,我还没落座,就看见几个班干部冲我嘀嘀咕咕,团支书张小丽似乎还冲我不怀好意地撇嘴一笑。我心里本来就不痛快,现在哪里受得了这个,所以立马摔了教室的门就走了。

回到家里,虽然父母都住了“牛棚”了,不在家,我心里还是忐忑不安的。心想这下子一定闯下了大祸,要成班上的“阶级敌人”了。正想着,却见“工宣队”里那位叫展捷的女师傅带着几个班干部来家访了。我连忙起身,迎了上去。

展师傅快人快语:“你跟秦月娥是什么关系?”

我楞了:“什么,什么关系。我们是小学同学呀!”

“还是同桌吧?”张小丽问。

“那怎么了啦?”我理直气壮地说。

“你们现在私下有没有关系?”展师傅问。

“当然没有,我讨厌她。”我不知怎么加了这么一句。

来人面面相觑。

展师傅的口气缓和了下来:“噢,是这样,秦月娥找了所有的班干部,强烈要求跟你坐在一起,说是需要你帮助她学习等等。我们原以为,你们商量好的。如果是那样,就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两个有问题家庭的子女混在一起,想干什么?对了,你应该知道的,秦月娥的家庭属于剥削阶级。现在,既然你不知道这件事,那么……..”。显然展师傅碰上了难题。

“那这就是破坏团结!”一名班干部说,“是秦月娥破坏团结。”

展师傅和其他干部看了看他,没有发表意见。

“她耍流氓!”我不知道为什么就冒出这么一句。

展师傅和干部又互相看了看。

“对,”展师傅想了想,慢慢地说,“这是个思想意识问题,小小年纪就有这种资产阶级低级趣味的想法。要整治一下。”

“秦月娥是个留级生,比我们大好几岁呢!”有人说。

“对,她打我们小孩子的主意,斗争她,斗争她。”其他几个干部随声附和。

“斗争大会”在教室里举行,照例是由主持人张小丽念了最高指示,按照事先安排,我先发言,我不知胡说了些什么,总之就是说,秦月娥要求跟我作同桌完全是单方面的,跟我毫无关系,而且我强烈抗议…….”前来“督战”的展师傅没让我说完,就启发别的同学发言。

发言大都是女同学,内容让我大吃一惊。

女同学们“揭发”,秦月娥向她们历数我在小学里,如何如何好。她如何如何喜欢我,每天看到我,她心里才能安宁。她想跟我坐在一起云云。

听了这些话,其他同学,尤其是男生都忍不住“扑扑”笑了起来,我面红耳赤,如坐针毡。突然跳了起来,喊起了口号:“打倒流氓,打倒流氓!”大家都跟着我喊了起来。

秦月娥平静地坐着,低着头,跟平时一样。

“秦月娥,”展师傅叫。

没有回答。

“秦月娥!”展师傅厉声道。

她抬了眼,看了看展师傅,又低下了头。

“现在你跟大家谈谈你的认识,”

“我,对不起…….”

“为什么不念最高指示?”有人咆哮。

那年月,在公共场合说什么什么话,必须先念最高指示。

“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搞马克思主义,不要搞列宁主义……..”

听到这里,我倒吸一口凉气,因为原文是“要搞马克思主义,不要搞修正主义,要团结不要分裂……”秦月娥在不知不觉中,不但“篡改”了最高指示,而且说了一句“反动”话。

那时候,人人的阶级斗争的弦都绷得紧紧,这样的疏漏怎么可能逃过“革命群众”的火眼金睛?

刹时间“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秦月娥”的口号响成一片。

第二天,在全校批判走资派,反革命的大会上,秦月娥也被押上了大台,胸前还挂了现行反革命分子的牌子。在一群大人里,她显得那么弱小,那么弱小。我的心抽动了一下,眼睛只敢盯着地面。

……

一晃二十几年过去了。八七年我从联合国工作回家省亲,一日牵着三岁的儿子大原,在父母家附近溜哒,不觉来到边家村十字路口。突然,我的眼睛落在一个人身上,是她,秦月娥,守着由一辆架子车驮着的杂货小摊。她还那样,大襟衣裳,一脸的平和,二十几年无甚大变化。我抱起孩子走上前去。

“师傅,您要什么?”她微笑着。

“你不认识我了?”我问。

她眯起了眼,看了看我,摇头。

“我是王瑞呀!”

一朵红云爬上了她的脸庞,但她很快恢复了平静。

“这是你的孩子?”她问。

“对,儿子,叫大原,长得象妈妈,比我神气多了。”

“你瞎说,他跟你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的!”

哦,小时候,那不堪回首的小时候!

“快叫姑姑!”我命令大原。

“姑姑,”儿子大声道。

“真乖!姑姑抱。”月娥把孩子接了过来。
……..

华灯初上的时候,我在家抱起孩子,准备为他更衣睡觉,突然听到他的衣袋里叮咚作响,我伸手进去一抓,一把五光十色的玻璃球,在灯光下使我目眩……

“姑姑给我的!”儿子撅着小嘴,不无骄傲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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