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城詩(書)話》6：作為「視障」的隱喻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0-09-19 08:58:46 / 个人分类：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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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視障」的隱喻——讀盧勁馳詩集《後遺》

江濤

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1933-2004）在《疾病的隱喻》(Illness as Metaphor)裏指出：「疾病是生命的陰面，是一重更麻煩的公民身份。每個降臨世間的人都擁有雙重公民身份，其一屬于健康王國，另一側屬于疾病王國。盡管我們都只樂于使用健康王國的護照，但或遲或早，至少會有那麼一段時間，我們每個人都被迫承認我們也是另一王國的公民。」

盧勁馳在他的詩集《後遺》自序中先是毫不諱言地告訴他的讀者：「那是一個關於我們所居之城的故事，就是生活在這樣的一個城市裏，作為一名視障人仕的我，失去一切跟你交流的語言，失去了記憶，以及失去與你之間的友誼的整個過程。」

而他把的詩集的第一部分命名為「盲人自畫像」。裏面收錄的詩，作為題目的文字背後，充滿一種「失去」的隱喻：「告解」、「Google“我雖然失明”」、「遺失」、「現實」、「誤認」、「生存的問題」。

然而，正如盧勁馳在引用雅克·德里達（Jacques Derrida）<Memoirs of the Blind>的一段：「……在懺悔的核心時刻，當描述到為勝過眼目的試探而有所感恩時，知識發生了一點變化，一種亮光穿透另一種亮光，外界的事物因而引進內心。這就是失明理論展開的時刻，所有過去，將如檔案記錄一般徹底編收封存。」

詩人盧勁馳並沒有使自己淪陷於這種「失去」，借著這道「穿透的光」，他反思自我：「我們可以不把這一切理解為一段個人不幸的命運，不把這一切歸因於社會悲情的現實，不把一切匱乏的情況下我所能做到的一點卑微的掙紮視為表現我堅毅個性的條件嗎？」而詩人正是以這種方式，更接近自我，從而獲得了一種生活態度，即如詩集第二部分的命名「唯物主義的樂觀態度」。

在這種態度的觀照下，詩人開始認真地用心靈去觸摸那些在日常生活中輔助他「觀看」的儀器、用具，如詩的題目：「鍵盤」、「放大鏡」、「熒光屏」、「朗讀軟件」……詩人寫作這些詩的語調是複雜、難言的：在反諷、自嘲、無奈、不安、擔憂、微諷、誇張……中，卻又隱藏著一種樂觀、積極人生態度。

在詩集的第二部分，是詩人對「視障」進行的正面的思考：「一直以來只懂某種方式，曲折地把欲望投射在你們的偏見裡，把自己看得更遠離自己，失去自己甚至是失去重新接近自己的能力。這才是真正的殘疾。不是單單社會意義上的感官障礙肢體缺失或長期病患，而是在你們與自我之間，維繫一種永遠缺乏敏感於生命實況的關係情狀。」

《後遺》第三部分的命名是「定向」。我們知道，對於一個視障人仕而言，視線的「定向」幾乎是不可能的。然而，詩人在他的詩裏，確實做到了。如第三部分
的詩名，12首詩全是地點名詞，如「海旁」、「維港」、「航道」……在這裏，詩人是怎麼做到的呢？他告訴讀者：「一切對於殘疾的疑慮，不過源於你一直怎樣擁抱正常，怎樣盲目地捍衛正常，怎樣懼怕不正常，而虛構出種種對於殘疾人仕的想像來掩飾自己不正常的本相。隨意一切只取決於你將會如何取捨。到底你是否仍在執著你現有的生活現狀，仍然傾向把疑慮外化成為某種不可知的現實，仍然把殘疾，這個本來就屬於你生命本質一部份的經驗，視為一個你無法理解的異鄉。」

詩集的第四部分「支離」與第五部分「時間的和聲」，寫出了人的生命普遍情狀。如果我們把「支離」與「破碎」，把「時間的和聲」與「生活的奏鳴」相連體味，或許我們就能理解詩人在以詩目編排表達他對生命與時間的領悟的良苦用心：「純粹抽象的泳姿」、「纖薄的距離」……「如果多年以後我遇見妳」、「夜裡，我總是無法認出下車的位置」……正如詩人的倡議：「還是，讓我們從這個命題出發，一同重新檢視我們曾為過份迎合這個城市的「正常」所交付的不必要代價——籍著重新想像照相的意義，想像照相可能牽連的意象、典故、隱喻、聯想、通感、以至強度所生成的一切共鳴，讓我們發現，在正常與殘疾之間，那個我們未嘗看見的深淵，是如何充實，如何助我們抵禦那些一直誤導我們理解世界的幻覺，如何讓我們在拆除城市的視覺神話時，獲得足以改造這個城市的創造力量。」

蘇珊·桑塔格認為：「疾病並非隱喻，而看待疾病的最真誠的方式——同時也是患者對待疾病的最健康的方式——是盡可能消除或抵制隱喻性思考。然而，要居住在由陰森恐怖的隱喻構成道道風景的疾病王國而不蒙受隱喻之偏見，幾乎是不可能的。我寫作此文，是為了揭示這些隱喻，並籍此擺脫這些隱喻。」

而詩人盧勁馳的詩寫指向倒似乎不止於「擺脫」，他的意圖是：「如此一切對視覺障礙者無以聚焦的命名，籍構築看不見的影像收納一切書寫的後遺，誤題為一部照相簿，以此焦點渙散的邊沿景觀，窺探那從未被看見的，殘障生活」——以此，盧勁馳的這本詩集的全稱，其實叫作《後遺——給健視人仕·看不見的城市照相簿》。
2009年8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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