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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程

发布: 2009-4-10 05:40 | 作者: 高默波



      
       三
      
       一九六八年九月十四日,毛泽东发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和「我们也有一双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号召。一九六八年十月五日的《人民日报》又以《柳河「五七」干校为机关革命化提供了新的经验》为题发表编者按,引述毛泽东关于「广大干部下放劳动,这对干部是一种重新学习的极好机会,除老弱病残者外都应这样做。在职干部也应分批下放劳动」的指示。此后,大批的国家机关干部和家属被下放到了农村。
      
       就在那时,两个机关干部家庭从南昌的江西省政府机关下放到了我们大队。一家姓李,一家姓侯。李家有三个孩子,两男一女,侯家是一个女孩。
      
       从城市下放到农村,怎么说也不是件愉快的事,开始的日子尤其如此。首先是生活条件的不便。对于习惯电灯的城里人来说,每天晚上漫无边际的黑暗是无法忍受的,即使他们两家都点着很大很亮的煤油灯,在其他农村人看来着实浪费,但他们还是不习惯。再就是没有自来水,生活用水都得从井里打上来,担回家储在水缸里。另外,孩子上学的条件也自然没有城里好.......
      
       最令他们烦恼的,恐怕还是前途的不确定。
      
       我们农村人都觉得他们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他们的到来有点不可思议,而他们离开农村也是必然的,只是迟早的问题。但是一年年过去,他们还在农村呆着,那种不确定似乎就要演变成确定。他们孩子也越来越农村化,没人敢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农村人都很尊敬他们,但大多是敬而远之。他们被认为是有文化的省城官员,大队的领导不但经常请他们吃饭,还请他们开会、出主意、提建议。到后来,差不多每次重大活动和决策都有老李和老侯的参与。他们被认为是很有知识和教养的人,我打拍子指挥唱歌就是从老李那儿学来的。另外,他们在我们眼里也很富有。他们衣服的料子(甚么毛料和「的确良」)和做工好得我们看都不敢多看。他们照样拿在省城的工资,他们所在的生产队还分给他们粮食和其他物品,有的不用付钱,有的则很便宜。我们农村人只有过年过节时才能吃到的东西,却是他们的家常便饭。他们从农村人那儿买鱼,不但很新鲜而且很便宜,农民还给收拾得干干净净。这些服务那时在城市都享受不到。
      
       在我眼中,他们显得那么高贵和优雅。
      
       我尤其欣赏李先生的女儿李倩如。她的名字就超凡脱俗,皮肤很白很柔滑,没有丝毫的斑点纹路。她走路和坐下的姿势都是那么的文静高雅,我心目中女性的一切美她都具有。对我来说,她简直高不可攀。
      
       当时,我并没有上完初中课程,但因为文革时农村中小学扩展的需要,我当上初中老师。有的学生跟我年纪差不多,李倩如就是其中之一。可我连跟她说话的勇气都没有。有一次我利用打乒乓球抢球的机会碰了她一下,心满意足了好一阵。九十年代在南昌和李家人再见面时,我谈起当年的那些小心思,孩子都已上中学的李倩如只是淡淡一笑。
      
       老侯跟老李不一样。老侯对毛时代的革命理论和实践更虔诚,更投入。他们都不需要参加劳动,但老侯却像个普通农民一样,积极参加一切农事。最后他结实墩黑,成了道地的农民。老李和他的妻子则很少参加劳动,有的话也是一些轻松活,意思一下而已。对此也没人有甚么异议或批评,只是偶尔有人说他们架子大。对此他们要么不知道,要么无所谓,架子大又怎么的?
      
       四
      
       文革前,高家村没有学校,孩子们要步行三里地去中心小学,一天来回六趟:早读后回家吃早饭,再去上上午的课,回家吃完午饭去上下午的课,傍晚回家。那时农村人大多穿自家做的布鞋,能买得起雨鞋的很少。春天的泥泞,夏天的酷热和冬天的风雪,对孩子们着实是折磨,再加上其他困难,不少农村孩子想读书也没法子,失学现象很普遍。
      
       文革两年后,教改的目标之一就是要解决这些问题,于是高家村办起了本村的小学,我返乡不久就被选为本村小学第一任老师,同时教一年级和二年级。经费不足,我这样的老师没工资,按课时挣工分,农忙时也得赤脚下地干活,故得「赤脚老师」的称号。
      
       在我任教的两年,每个学龄儿童都入学了,老人们说这在高家村历史上前所未有。随着一二年级学生人数急剧增加,上高小和初中的也直线上升,而原来的中心小学就升格招收中学生了,我跟着「荣升」到中心小学教初一初二的数学。可那些课本连我自己都没碰过,只能边学边教。做「赤脚老师」,报酬只有一般老师的五分之一,还得教更高年级的课,但我乐在其中,更不在乎甚么公平不公平。
      
       虽说有被群众批斗的「政治污点」,我还是被「重用」,可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同时也说明在一切政治和社会生活中,并不能简单划分得益者和受害者,我自己在文革就兼而有之。当时的那种孤独与悲凉,如今只剩下一点惆怅而已。
      
       有时想起高家村,竟会莫名奇妙地热泪盈眶。当年,我一直觉得自己和那些摸鱼捉虾的乡下孩子有些格格不入,我用书本把自己和他人区分开来。后来教书,我硬着头皮啃大本的哲学书,半懂不懂,折腾得精疲力尽,但还是咬牙坚持下来,似乎为了让自己对抗环境。
      
       我终于被推荐上了大学。先搭车去县城,转班车到鹰潭,再从鹰潭坐火车去厦门,一路辗转好几天。一条扁担,一头挑着旧木箱,一头挑着打补丁的被单,我就这样走进了厦门大学的校门。
      
       厦门是漂亮的花园城市。海滩上,校园大道宽敞,小径幽静,都是柏油或花岗岩石铺成。对我这个乡巴佬来说,感觉像是一脚跨进天堂。
      
       乡巴佬倒没被人瞧不起。只有大三去上海国际海员俱乐部实习,才感到身份的压力。瞧不起我的倒不是外国人,而是所谓同胞。那些百货商店那些穿着时髦、皮肤白净的上海姑娘,用眼神和身体语言告诉我:不会上海话,一看就是乡巴佬,你买得起吗?
      
       我确实买不起。
      
       大学的生活还是挺美好的,尽管伙食差。早餐是稀饭馒头加咸菜,中晚饭是季节菜加几片肥肉,偶尔有带鱼或巴郎鱼。米饭是黄的,那是快要发霉的陈年大米,居民不买,就给大学生吃。而对我来说,这饭菜已经够好了,每月定量不够,女同学总是把饭票让给我。
      
       虽说招的是工农兵学员,但一九七三年那届真正农村人就我一个。大多数是上海知青,主要是从国营农场选拔上来的,工人出身的居多。至于当兵的学员就别提了,学外语的尽是部队来的军干子弟,上山下乡时他们入伍,一转身就成了工农兵学员。他们养尊处优,学习没动力。比如来自福州军区的卢晓俞,很少跟我们来往,人倒还和气,总是笑眯眯的。他人胖,夏天酷热,整天穿着花哨的游泳裤在宿舍凉台冲澡,用有限的英语打招呼。正是我想像中的花花公子!
      
       我们那届有个上海的高才生,进厦大后把插队时结婚的妻子休了,妻子一告,他就被大学开除了。还有个同学叫张东华,父亲是福州军区的高级将领。我在他那儿头一次听到《梁祝》,觉得美极了。他毕业后留在厦门,后来听说因流氓成性,民愤极大,八十年代严打时被送到新疆蹲了大狱。
      
       军宣队撤了,工宣队一直留到我们毕业。毕业分配的大权掌握在工宣队的老蔡手中。毕业前,风闻各种幕后活动在进行,而我对此一向反应迟钝。最终留校的都是踏踏实实的共产党员或工农子弟。那些从上海北京来的学生都另有小算盘,他们更想去这个部那个部甚么的。
      
       有件事我至今还晕头转向:杭州来的女孩姚晶静,分配前贴出声明,说她志愿去最艰苦的地方工作,要去西藏。结果却美滋滋地留校教书。
      
       我也留校教书。
      
       一年后我去英国留学。有同学带话说,姚晶静有意跟我谈恋爱。去英国途中,我顺路看望在杭州过暑假的姚晶静。她父亲送我去北京,买了几十块香皂让我带到英国用。我在英国跟姚晶静通了一年书信。两年后,姚晶静从厦门调回杭州,从此渺无音信。
      
       我三年后回国,七十年代已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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