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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昧作为一种养料

发布: 2009-4-24 08:52 | 作者: 徐冰



      
       好事多磨。由于山洪邮路断了,等我收到美院通知书,考试日期已过了好几天。收到通知书时我正在地里干活,连住处都没回,放下锄头就往北京的方向走。走到出了山,搭上工宣队的车,直奔美院。我身穿红色跨栏背心,手握草帽,一副典型的知青形象。主管招生的军代表说:「还以为你们公社把你留下当中学美术老师了。考试都结束了,怎么办?你自己考吧。」他让我先写篇文章,我又累又急,哪儿还写得了文章?我说:「我先考创作吧,晚上回家我把文章写出来,明天带来。」他同意了。我自己关在一间教室「考试」,旁边教室老师们关于录取谁的讨论,都能听见。当时《毛选》五卷刚出版,我画了一个坐在坑头读《毛选》的知青,边上有盏小油灯,题目叫「心里明」之类的。晚上回到家实在太累了,我给笔杆子同学小陈打了电话,请他帮我写篇文章,明天早晨就要。老同学够意思,第二天一早,一篇整齐的稿子交到我手里。那天又在户外画了张色彩写生,考试就算结束了。和军代表告别时,我请求看一下其他考生的画。他把我带到一间教室,每位考生一个墙面,一看我心里就踏实了。我画的那些王式廓风格的农民头像,外加几本《烂漫山花》,份量摆在那儿,我相信美院老师是懂行的。
      
       我又回到收粮沟——这个古朴的、有泥土味的、浸透民间智慧与诙谐的地方、这个适合我生理节奏的生活之地。最后再「享受」一下辛苦,因为我知道我要走了,我开始珍惜在村里的每一天。半年过去了,仍未收到录取通知书。在此期间,中国发生了很多大事。文革结束了,高考恢复了。我私自去美院查看是怎么回事。校园有不少大字报,其中有一张是在校工农兵学员写的,是拒收这批新学员而重新招生的呼吁。我心里又凉了。
      
       没过几天,录取通知书却来了,我终于成了中央美院的学生,我将成为一名专业画家。我迅速地收拾好东西,扛着一大堆行李,力大无比。村里一大帮人送我到公路上。走前五爷专门找到我,说了好几遍:「小徐,你在咱村里是秀才,到那大地方,就有高人了,山外有山。」这太像俗套文学或电视剧的语言了,但我听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心想,我真的可以走了,收粮沟人已经把我当村里人了。
      
       美院师生经过激烈争论,还是把我们这批人当做七七级新生接收了。我的大学同学与中学同学截然不同,过去个个家里都有问题,现在的同学「根正苗红」,我像是成功混入革命队伍的人。这些同学朴实平淡,人都不错,我们和谐向上。
      
       当时是入学后才分专业。我填写志愿书,坚决要求学油画,不学版画和国画。理由是:国画不国际,版画大众不喜欢。其实院里早就定了,我被分到版画系。事实上,中国版画在艺术领域里是很强的。那时几位老先生还在世,李桦先生教我们木刻技法,上课时他常坐在我对面,我刻一刀他点一下头,这种感觉现在想起来也是一种幸福。好像有气场,把两代人的节奏给接上了。
      
       中国社会正万物复苏,而我把自己关在画室,在徐悲鸿学生的亲自指导下画欧洲石膏像,我已相当满足了。我比别人用功得多,对着石膏像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新陈代谢似乎全停止了。别人都说我刻苦,但我觉得坐在画室比起蹲在地里薅箍子,根本不存在辛苦这回事。
      
       美院一年级第二学期,最后一段素描课是长期作业,画大卫。美院恢复画西方石膏像和人体模特,是新时期艺术教育标志性的事件。画大卫对每个学生来说也是「标志性」的。两周的课结束了,接着是放寒假。我那个假期没回家,请过去学画的朋友过来一起画,也算是分享美院画室和往日情谊。
      
       我寒假继续画同一张作业,是出于一个「学术」的考虑;我们讲写实,但在美院画了一阵子后,我发现很少有人真正达到了写「实」。即使是长期作业,结果呈现的不是被描绘的那个对象,而是这张纸本身。目标是完成的只是一张能够体现最帅的排线法和「分块面」技术的画面,早就忘了这张画的目的。我决定,把这张大卫无休止地画下去,看到底能深入到甚么程度,是否能真的抓住对象,而不只是笔触。一个寒假下来,我看到了一个从纸上凸显出来的真实的大卫石膏像,额前那组着名的头发触手可及。深入再深入,引伸出新的「技术」问题——石膏结构所造成的光的黑、灰、白与这些老石膏表面脏的颜色之间关系的处理。(这些石膏自徐悲鸿从法国带回来,被各院校多次的翻制,看上去已经不是石膏了,表面的质感比真人还要丰富和微妙。)我在铅笔和纸仅有的关系之间,解决每一步遇到的问题,一毫米一毫米往前走。
      
       快开学了,靳尚谊先生来察看教室,看到这张大卫,看了好长时间,一句话都没说走了,弄的我有点紧张。不久,美院传出这样的说法,靳先生说:「徐冰这张大卫是美院建院以来画的最好的」。这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后来中国写实技术提高很快,大卫像有画得更好的。
      
       这张作业解决的问题,顶得上我过去画的几百张素描。素描训练不是让你学会画像一个东西,而是通过这种训练,让你从一个粗糙的人变为一个精致的人,一个训练有素、懂得工作方法的人,懂得在整体与局部的关系中明察秋毫的人。素描——一根铅笔、一张纸,只是一种便捷的方式,而绝不是获得上述能力的唯一的手段。齐白石可以把一棵白菜、两只辣椒看得那么有意思,这和他几十年的木工活是分不开的,这是他的「素描」训练。
      
       我后来与世界各地不少美术馆合作,他们都把我视为一个挑剔的完美主义者。我的眼睛很毒,一眼可以看出,施工与设计之间一厘米的误差,出现这种情况是一定要重来的,这和画素描在分寸间的计较是一样的。
      
       大卫的事情之后,学校开始考虑应该让徐冰转到油画系去,他造型的深入能力不画油画浪费了。可当教务处长向我暗示时,我竟然没听懂其用意,我说:「在版画系这个班,大家一起画画挺好,就这样吧。」既然我的专业思想已经稳定,他也就不再提起了。现在看来,没转成专业是我的命,否则我也许是杨飞云第二。
      
       老美院在王府井,我不喜欢那儿的喧闹,去百货大楼转一圈,我就头痛。当时除了「素描问题」的寄托外,情感依然留在收粮沟。不知道怎么回事,特别想那地方,每当想到村边那条土路、那个磨盘、那些草垛,心都会跳。这种对收粮沟的依恋,完全应该用在某个女孩子身上。我确实很晚才有第一个女朋友,有一次老师在讲评创作时说:「徐冰对农村的感情就是一种爱情,很好。」
      
       我那时最有感觉的艺术家,是法国的米勒和中国的古元;都和农民有关。看他们的画,就像对某种土特产上了瘾一样。古元木刻中的农民简直就是收粮沟的老乡,透着骨子里的中国人的感觉。王式廊的农民「画」的好,但比起古元的,他的农民有点像在话剧中的。我那时就对艺术中「不可企及」的部分抱有认命的态度。有一种东西是谁都没有办法的,就像郭兰英的嗓音中,有那么一种山西大姐的醋味,怎么能学呢。而她成为一代大师,只是因为比别人多了这么一点点。
      
       这种对农村的「痴情」,也反映在我那时的木刻中。从第一次「木刻技法」课后,我刻了有一百多张掌心大小的木刻,我试图把所见过的中外木刻刀法都试一遍。没想到这些小品练习,成了我最早对艺术圈有影响的东西。这些小画平易真挚,现在有时回去翻看,会被自己当时那种单纯所感动(世事让人变得不单纯了,就搞现代艺术呗。)当时大家喜欢这些小画,也许是因为经过文革,太需要找回一点真实的情感。这些小画与「伤痕美术」不同,它们不控诉,而是珍惜过去了的生活中留下的,那些平淡美好的东西。这些小画给艺术圈的第一印象如此之深,致使后来不少人大惑不解,他怎幺会搞出《天书》来?一个本来很有希望的年轻人,误入歧途,可惜了。
      
       古元追随毛《讲话》的文艺思想,我效仿古元,而「星星」的王克平已经在研究法国荒诞派的手法了,差哪儿去了。克平出手就相当高,把美院的人给震傻了。美院请他们几位来座谈。那时,他们是异数的,而我们是复数的;和大多数是一样的。我和「我们」确实是相当愚昧的,但愚昧的经验值得注意,这是所有中国大陆人的共同经验。多数人的经验更具有普遍性和阐释性,是必须面对的,否则我们就甚么都没有了。
      
       毛泽东的方法和文化,把整个民族带进一个史无前例的试验中,代价是巨大的,导致了一场灾难。每个人都成为试验的一个分子,这篇文字讲的、就是试验中一个分子的故事。发生过的都发生了,我们被折磨后就跑得远远的,或回头调侃一番,都于事无补。今天要做的事情是,在剩下的东西中,看看有多少是有用的。这有用的部分裹着一层让人反感甚至憎恶的东西,但必须穿过这层「憎恶」,找到一点有价值的内容。这就像对待看上去庸俗的美国文化,身负崇高艺术理想的人,必须忍受这种恶俗,穿透它,才能摸到这个文化中有价值的部分。除个别先知先觉者外,我们这代人思维的来源与方法的核心,是那个年代的。从环境中,从父母和周围的人在这个环境中接人待物的分寸中,从毛的思想方法中,我们获得了变异又不失精髓的、传统智慧的方法,并成为我们的世界观和性格的一部分。这东西深藏且顽固,以至于后来的任何理论都要让它三分。八十年代,大量西方理论的涌入、讨论、理解、吸收,对我来说,又只是一轮形式上的「在场」。思维中已被占领的部分,很难再被别的甚么东西挤走。在纽约有人问我:「你来自于这么保守的国家,怎么搞这么前卫的东西?」(大部分时间他们弄不懂你思维的来路)我说:「你们是波易斯教出来的,我是毛泽东教出来的。波比起毛,可是小巫见大巫了。」
      
       在写这篇文字时,我正在肯尼亚山实施我的《木、林、森》计划。这个计划,是一个将钱从富裕地区自动流到贫困地区;为种树之用的、自循环系统的试验。它的可能性根据在于:一、利用当今网络科技的拍卖、购物、转账、空中教学等系统的免费功能,达到最低成本消耗(请上www.forestproject.net);二、所有与此项目运转有关的部分都获得利益;三、地区之间的经济落差(两美元在纽约只是一张地铁票,而在肯尼亚可种出十棵树)。这个项目最能说明我今天在做甚么,以及它们与我成长背景的关系。我的创作越来越不像标准的艺术,但我要求我的工作是有创造性的,想法是准确、结实的,对人的思维是有啓发的,再加上一条:对社会是有益的。我知道,在我的创作中,社会主义背景艺术家的基因,无法掩饰地总要暴露出来。随着年龄增大,没有精力再去掩饰属于你的真实的部分。是你的,假使你不喜欢,也没有办法,是你不得不走的方向。
      
       我坐在非常殖民风格的花园旅馆里,但我的眼光却和其他旅游者不同,因为我与比肯尼亚人还穷的人群一起担心过、生活过。这使我对纳卢比街头像垃圾场般的日用品市场,马赛义人中世纪般的牧羊生活景象,不那么好奇和敏感,从而,使我可以越过这些绝好的艺术和绘画效果图景的诱惑,抓到与人群生存更有关系的部分。
      
       从这个逻辑讲,可以说,这个《木.林.森》计划的理论和技术准备,从七十年代就开始了。我说:艺术是宿命的,就是诚实的,所以它是值钱的。
      
       2008年7月于肯尼亚纳卢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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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庞剑平   post at 2015-3-16 20:11:21
再读一遍。。。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5-3-16 19:56:38
又从一个角度了解了徐冰,了解了那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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