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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姑娘

发布: 2008-11-03 20:51 | 作者: 舒婷



暑假到了,别的同学都回家了。可妈妈还在干校,我无家可归。还好,有画笔可以为伴。

一天晚上,天气异常闷热,海边的人讲,这是台风的前兆。

半夜,果然台风大作,雷电交加,大雨倾盆。我辗转反侧,直到半夜才睡着。

突然“哗”地一声把我惊醒,窗户大开,一个身影裹着旋风和雨水跳进来,我一惊,忙拉开灯,又是哑巴姑娘!

我看着她焦灼而憔悴的小脸,猜到一定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就赶紧披上雨衣,跟她冲进暴风雨中。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她住的地方,一个小小的地下室,四壁糊着发黄的旧报纸。我刚伸腿,一个脸盆“咣啷”一声滚下台阶,溅起了水花。原来,暴雨给这座房子带来了灾难,积水从门口泻进来,已经淹了床脚。

我一手抄起床上薄薄的花被,一手拎起小小的木箱(大概是装衣服的),巡视了一下,房间里只有这两件比较值钱的东西了。我嚷着:“桂子,先到我宿舍去!”

不料她用力夺下我腋下的铺盖,扔在床上,递给我那个脸盆,没等我明白,她自己捞起一个小桶,拼命向外舀水。

暴风雨在门外撒野逞凶,我和她在屋子里联合作战,恰好打了个平手,水位既没上升,也未下降。

终于,风雨稍停,我抓紧机会到门外垒了一堵土墙,把水流挡住了。

黎明时分,我们把水舀干了。哑巴姑娘全身滴水,好像一只湿漉漉的小鸟。我呢,大概也连泥带水神气得很。我们相视,不禁笑了起来。在这张容光焕发的笑脸上,我只觉得她有着开朗的性格,竟看不出一点昔日的影子。

我以为她会对我解释些什么,但她只递给我一块毛巾;我有心问她,但是她是哑巴呀;即使她能开口,会跟我说些什么呢?此时此刻,最好什么也别说。

过年时,我终于和妈妈在老家团聚了,她不是以市工会主任的身份回到故乡,而是一家工厂的保育员。

除夕,爆竹在窗外哔哔啪啪地响着,母子俩围着火炉,唠唠叨叨,无所不谈。我把自己的画给妈妈看,还给她讲了许多学校的趣闻,直至妈妈的眼里笑出了泪花。当然,我也讲述了哑巴姑娘的事。

一切,妈妈都未作评论,只是不停地拨弄着火。最后,她回给我一个狡黠的眼神,又似乎在无意之中问起桂子有多高,胖不胖。


第二天,我看见妈妈夹着一块蓝色的咔叽布回来。当夜,缝纫机“嘀嘀嗒嗒”地歌唱了半宿。

我准备动身回学校,妈妈把一套蓝色的女装打进我的行李。她既没说什么,我也不问。不过我觉得更爱我的妈妈了。除了妈妈,我身边还有什么亲人呢?

回到学院,就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哑巴姑娘失踪了。

接着又一个消息:哑巴姑娘在去北京的火车上,被公安部门扣住了。

最后的新闻是小许告诉我的:“哑巴姑娘已押回学院,晚上开批斗会。”

大字报《哑巴姑娘失踪之谜》顷刻贴遍校园。我第一次在大字报栏前站了那么长时间。我久久地,一遍一遍地读着从哑巴姑娘身上抄出的“控诉书”。

“我父亲严涛是从法国回来的华侨知识分子,他毕生的精力都献给人民的艺术事业。”

“我父亲严涛无罪。”

“我控告那假借革命名义的极右派!”

“我控告……”

我漫无目的地在后山徘徊,不知怎地,又踱到老榕树下,没有任何许诺,我却毫不迟疑地把手伸进树洞去。

这是一卷速写。翻阅着,我觉得我变成了一株枯树、一块伤痕累累的礁石,变成了那永不凋谢的浪花,和那在飘泊中自恃的一丝彤云。

最后一张速写,画的是——我突然迷惘地睁大眼睛,画的是我。我站在飞溅的浪花中,然而是我又不是我,那神态恰像作者本身。

回宿舍的路上,我已辨不清周围都是些什么,又是一个无月的黑夜。

门边有人等我,他猛地捉住我的双臂,厉声说道:“走,到饭厅去!”

“什么事?”我挣扎着。

“你自己明白,老实点!”

“就是下监牢,也让我整理点行李啊!”

“别废话,走!”

我居然还来得及从敞开的房门看见我凌乱的床铺。一只小衣箱扔在地上。然而我到底放心了,宣传画还依然钉在墙上:一群红领巾挥舞花束奔向红太阳。

饭厅临时布置成会场,围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群。哑巴姑娘站在高凳上,穿着红衣衫,昂然抬着头,她直视那挂着蜘蛛网的窗棂。人保组长正做大会动员,摇头晃脑的样子不禁让人作呕。

“这份控诉书,文法正确,语言流畅,决非出自一个小哑巴之手!这里肯定有阶级斗争新动向!我们并不难发现这里的线索,你们说,从她接近的人中,谁能写出如此尖刻的文章?你们说,,是谁和哑巴背后勾勾搭搭煽风点火?你们说,是谁多次收买拉拢一个小哑巴,为了什么政治目的?”

事先准备好的口号乱哄哄响成一片:“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陈淮明,你这套女装是为谁准备的?”

扔在地上的衣箱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有人把我推到桂子身边,我抬起眼睛,发现她脸颊一阵绯红。

我镇静地回答:“给亲人,我的妹妹。”

“胡说!”人保组长“啪啪”地拍着桌子,马上有几个声音附和着他:“你是被打倒的走资派的儿子,你对文化大革命有刻骨仇恨,你借哑巴之口,喊出你替你母亲的翻案之声……”

他们总算说对了一个真理。我异常平静地站着,如果这份控诉书是我写的,那有多好。不,既然我没写出来,就让我写一次,在这里人的眼睛里写一次吧。

人保组长还在嚷:“告诉你,这不只是开除团籍和学籍的问题,我们要追查你的后台,不要忘记,你母亲刚刚走出干校,恐怕又得迈进监狱……”

妈妈!我难过地看着在坏蛋手中抖动的蓝衣服,愤恨地咬着嘴唇。妈妈。

突然,谁也没料到,哑巴姑娘飞快地跳下凳子,从吓懵了的组长手中抢过话筒,异常清晰地说:“控诉书,是我写的!”

全场一片哗然。

组长定住神,发出一声大叫:“抓住她!”

哑巴姑娘清楚地回答:“把笔拿来!”

很快,一支炭笔传了上来。桂子抓住笔,不假思索地在身后墙上写下:我们无罪!

一片死寂。

我们?我的心一阵悸动,暖流顿时涌向全身。桂子啊,我的好桂子,直到这时候我们才真正相互理解了,你有一颗多么纯洁而又刚强的心啊!是的,我们。

又剩下我一个人在宿舍,小许早搬出去了,仿佛我是个传染病患者。

我悲愤地为我的《海鸥》润色。

谁在窗外?我抬起头,是桂子!她把手贴在唇上,示意我从窗口爬出去。

我一跳下窗台,她就拉住我的手跑进冬青树影之中,她的手滚烫,脸上有划破的伤痕,不用问,我猜她是逃出来的。

我跟着她走进了地下室,我伸手去拉电灯,被她制止住,她打开一扇小窗,一束淡淡的星光泻下来。

她用手指颤抖地抚摸着墙壁,我死死地看着她。她紧张而又激动地的动作牵动了我的心,为什么她对同住了十五年的旧居那么冷漠,而对监囚了她数年的地下室却有如此缠绵的依恋?

她强忍住眼泪,对我说:“你到床上去。”

我顺从地站高了。

“揭开那一条纸缝。”

我好容易看清旧报纸有一角没糊牢,露出一条缝,轻轻揭开这一角,我的手痉挛了,后边哪里是砖头?是一座楠木书柜!

姑娘的声音似乎来自遥远的地方:“这四面墙都是书柜,爸爸的藏书藏画全在这里,上次我为了送你那幅油画,揭开了这一张报纸。”

一切都明白了。

为了这,她成了哑巴;

为了这,她哪里也不去,宁肯在屈辱中默默活下去;

为了这,她请我帮她同暴风雨宣战;

为了这,她把脸依着冰冷的墙壁,好像扑在父亲温暖的怀中……

锁上地下室的门,她把钥匙塞进我的手心。我再一次感觉她在发烧,但是这无须多问。

“把钥匙交给——”她停下来思索,竭力选择最恰当的字眼:“交给未来!”

我目送她的背影,她单薄的身上在发烧,我几步赶上她,把我的棉衣加在她肩上。她微微偏过头,默默地注视着我,睫毛轻轻抖了一下。然后,用一只冻红的粗糙小手拉住往下的棉衣,走进夜色之中。

过了一星期,由于“革命的需要”,我提前分配了,分配在外省一座偏远的山区小学,规定我教语文、体育,我自己又给孩子们上了规定外的图画课。

闲下来,我还是创作,画山,画水,画人,明知不可能发表,我的习作还是一张一张堆积起来。终于就这样也不行了,校方接到了上级的通知,让我停止任课,听候安排。我把几件寒伧的衣服腾出来放在床头,最上面的是一套蓝色的女装。衣箱让我拿来装画卷,画的最上面,是那幅《风暴之间》,一把晶亮的钥匙压着它。

我的心颤抖了。

桂子,你在哪里?

你将永远不再沉默了吗?我亲爱的哑巴姑娘?

原载《今天》第二期  (署名 林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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