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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画风波

发布: 2008-11-21 10:17 | 作者: 范迁



该来的还是来了,继北京之后,上海黑画展正式开幕,我们被勒令去接受教育。跑到南京路成都路口的美术馆,人山人海,比全国美展还要盛况空前,都抱了一股看杀场的兴奋感。进去当门是丰子恺老爷子的一系列漫画,尺幅都不大,装在黑色的镜框里,用的是他一贯童稚的笔法,第一张画了个小孩,抱了个长胡子老头,旁边题跋曰;西边出来个绿太阳,我抱爸爸去买糖。观者看得目瞪口呆,心脏不好的被这幅画吓死都有可能,你想想当时红太阳也叫了很多年头了,东方红天天都要唱,大家都心知肚明太阳就是最高的象征,攻击篡改红太阳就是攻击毛主席,很多人因此获罪入狱。这老爷子全无顾忌,猛然来了个绿太阳,还是从西边出来,这不是不要命了嘛?接下去一幅是几个小孩在海边放风筝,被说成是跟台湾的蒋介石勾结,妄图反攻大陆,反正那时人罗织起罪名来想象力特别丰富,信口雌黄,指鹿为马。接下去是程十发的牧牛图,被说成是向党和人民顶牛。林风眠的仕女画实在和现实生活联系不起来,就被归类成散布封资修毒素。再下来是吴大羽的公鸡图,一只怒冠竖起的大公鸡,眼斜着,尾巴高高翘起,懂行的人一看就知道是秉承清初画家朱耷的笔意,不得意的文人墨客,肚子里一股怨气,笔下的飞禽走兽都斜了个眼看人。但吴老先生也不看看时代,文革中上纲上线比清朝文字狱厉害几百倍,你不是摆了姿势让人踢屁股吗?斜眼就是心怀不满,翘尾巴就是反攻倒算,整一个自讨苦吃。还有张士桢也被揪出来了,墙上也挂了几幅他的风景画,画风中规中矩,带点欧洲情调的街景画,我还跟韩辛私下评论:既不‘野兽’也不‘印象’大师也不过如此。一圈绕下来,正看得起劲,完全忘了此行来是接受教育的,突然劈面撞见两幅画跳进眼帘,不由倒抽一口冷气,一步也挪动不得。

这就是我们的罪证,韩辛那幅就是被美术系主任抓住的‘现行’,一张画到一半的,形体模糊颜色怪异的水粉肖像。我那时把我在现场画的肖像带走,后来撕毁了,一直在诧异被他们抓住了什么把柄?原来是一年多前,在尼克松访华之后,王老师交待下来要我们画些风景画,据说是布置涉外宾馆要用的。我起了张色彩稿,画面上是天桥上看出去的黄昏天空,青紫嫣红的晚霞,远处是城市的天际线,前景有两个女工的剪影。这其实是张非常初步的构思,又是色彩稿,凌乱粗率是必然的,现在回头看看自己都不好意思,怎么会画这么幼稚滥情的画?当时画完了并没有下文,这张色彩稿就随手扔在文化宫里,想不到被王老师深挖出来,送到这儿陪绑来了。

三十多年后,上海电视台对我的一次关于黑画的访谈中,主持人问道:你是否为自己的画和众多大师一起展览而感到骄傲?说实在的,难堪多于骄傲,如果那张画真是张经世杰作,不管在什么场合展出都是值得骄傲的。但那张画实在是粗率的,不成熟的,被为了政治目的而摆在一个荒谬的地方,荒谬的场合,上演了一幕荒谬的杂剧。像米兰.昆德拉在《不可承受之轻》里面写的,那个时候很多东西,看起来太荒谬了,但是那个时候人们非常严肃地对待这些荒谬的事情。

可是在现实生活中,荒谬是需付代价的,而且是很重的代价,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里,人们都是像惊弓之鸟般地活着,但求无事。最怕的是头上飞来一顶莫须有罪名的帽子。报纸上登了批判黑画展的文章,好事之徒传了,厂里知道了,从此不让我再去写字画画,而把我调到劳动强度最为繁重的一个车间里去工作,车间主任对我的态度如对四类分子一样,声色俱厉,碰不碰就要我知道自己是犯了严重错误的人,党和群众在观察你,帽子拿在手上,戴不戴要看你自己的态度和行动。车间主任这种样子使得很大一批工人们也认为我是准坏分子了,挽救坏分子的方针是加强劳动改造,所以最苦最累的活都分在我头上,我在铸造车间里抬过滚沸的铁水,飞溅的铁水把下半截裤腿都烂穿了,小腿上留下无数的疤痕。铁水冷却后再用风镐把铸件中的铸沙除掉,一天活干下来,人就如非洲来的,从头到脚乌黑,哪是鼻子哪是眼睛都分不出来,连吐出的痰都是黑的。体力上的劳累还可忍受,更甚的是精神上的压力,我几次被市里有关方面叫去训话,我母亲尤其紧张,因为我父亲在五八年被划为右派分子,一直到六八年他去世,全家没过一天安稳日子,现在我再来担个政治罪名,戴顶坏分子的帽子,这永劫回归的日子还过得下去吗?

我一直认为我们对词语的分量估计不足,比如说我们常用的‘经验’两字,经验之中与经验之后完全是两种语境。没有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人绝对体会不了当时那种担惊受怕的经验,也不能体会政治上的归档能对一个人的前途,家庭,日常的待遇,起多少影响。更没人预见文化革命有一天会突然结束,中国掉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头,在经济上全盘沿用资本主义,在文化上更是唯西方马首是瞻。我们都是平常人,都没有前瞻的能力,都要尽力在当时的境况下生存下去。每次我被叫到市里去训话时,心中总做好最坏的打算,说不定风头一紧,就会被当作个典型,抓起来坐几年牢,以示警戒那些敢在思想上,形式上越雷池的家伙。

对我训话的是上海美术界的负责人,戴副秀郎架眼镜,板着脸,满口的党八股,我知道这人自己也画画,看他的作品,是受过西方美术的熏陶的,怎么会看不出这只是一件不成熟的画稿,随手的涂鸦,根本不能代表一个画家的作品。他这样把它作为一个政治事件,紧紧地揪住我一个小青年不放有什么意思呢?

我没机会当面问他,但十年后我在美国巧遇此人的女儿,言谈之间,她说她爸爸早就不画画了,整个成了一个政工干部。我一听,对此人十几年的怨怼一下子烟消云散,只觉得他可怜,我是受到冲击,荒废了几年画画的时间,他是被连根拔起,做了一个政工干部,成了工具,从此跟绘画无缘,就是他想重拾画笔,无奈观念眼光心态都被扭曲,再也不可得了。

黑画展之后上海的那些海派画家确实收敛了很多,张士祯宣布他封笔了,不画了。蒋宝华看到我们就只说怎么自己忙着打制家具,要结婚了。颜文梁家里再也没去看过画。大家都小心翼翼地跟我们保持距离,生怕这两个闯祸胚给他们带来晦气。也好,省点时间,关紧门在家多画些画。

出国之后,整件事情被我扔在脑后,很少想起那滑稽的一幕。在国外评判一个艺术家成就时,首先看他能不能打破常规,用一种新的眼光去解释我们平常看到的日常世界,当年印象派,野兽派,立体派,抽象派无不用其极来挣脱世俗认可的框架,马塞尔。杜尚更是调侃地把一个小便池搬进美术大展,向传统的审美观念挑战。从这个角度看去,黑画展突然有了正面意义,在那一味颂歌颂德,比赛谁能把红太阳画得又红又亮的荒谬年代,黑画展以一种个人的,独特的,反思和不同流俗的姿态展示了;人的观念,审美,和表达方式不是一个极权政府可以控制的。

我在二零零六年回国时,在一个画展的开幕酒会中遇见那位美术系的主任,他大概七十多了吧,精神还不错,兴致勃勃地在大堂里到处和人握手打招呼。那是个很前卫的画展,展出的都是些抽象的,观念的作品,数字如印刷制版地排列在画布上,霓虹灯管弯出来的雕塑,也有用工业废品做成的装置艺术。显然,大部分观众对这些作品还不习惯,一群人地跟在美术系主任身后,听他头头是道地讲解这张画主要特点是什么,那张画又是受了哪个西方大师的影响。在休息间我走到他面前作了自我介绍,他热情洋溢地跟我握手,我说我们三十年多前就见过面,他茫然地问我是在哪个场合下见的?我踌躇了一下:说那次见面并不是很愉快。他眼神一闪,漠然地说他老了,很多往事都记不清了。

记忆是有选择的,也许,他忘了更好。

2008-5-6

范迁: 上海人,自幼学画,八十年代初出国,毕业于旧金山艺术学院,曾游历欧洲两年。九十年代开始写小说、散文,作品广见于北美各大媒体,包括长篇小说《错敲天堂门》、《古玩街》和中短篇自选集《旧金山之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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