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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那年代

发布: 2008-11-27 21:23 | 作者: 阎连科



台湾不计划生育

在当时,我对计划生育这个后来连农民都十分明了的词语,还不是十分明了,只是隐隐觉得,这个词语与生孩子有些关系。而那个年代,我们乡村也同样没有实行计划生育,只是中国的某些城市,开始有了这样的号召。所以,对计划不计划生育,我并不十分兴趣。只是觉得,捡到了这张卡片,证明了我对那两个汽球是来自台湾反动派的一种判断。只是觉得,台湾人虽然反动,可他们大街上的美丽却是超出了我的所见和想象;还有对照片上母子们生活的幸福,有了暗自而沉重的羡慕。

山谷中空旷无人。我拿着那张卡片,默默地朝工地走去。到了工地,又把那张卡片藏在雨淋不到的、别人也不能发现的一条石缝。虽然之后我没敢再去石缝里看那张卡片,却已经在心底里藏下了一个不能告人的秘密,那就是:台湾人可能比我们生活要好;而我们自己,才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这个对于社会、革命和世界朦胧的怀疑,让我想起了我那没有写完的长篇小说,因为在那个虚构的故事里,充满着阶级斗争,也有着一个来自台湾特务的丑恶形象。

我又开始写起了我的那部长篇。

因为我的叔伯哥哥,回家结婚去了,给我留下了独占一屋的空间。可在某天动笔时候,方才突然地发现,因为每天在山上搬石头抡锤,往车上铲装石碴,铁镐的把儿和我缝了几层补丁的裤腿,时时挤压着我握铁锹把儿的右手手指,使我的右手指头,已经完全扭曲变形,如同了树枝一样干枯曲弯,让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握那细滑的钢笔。发现手指无法握笔的时候,望着干硬的指头,我惘然不知所措,有些想哭,又觉得坦然。试着用左手握笔,却又依然不能写字,就再用右手生硬地握着,生硬地在纸上写着,直到可以把字写得有些像字了为止。

就这样,在每天不干十六个小时时,而只上一班八个小时的时候,我都会关起门来,写上几页、几个小时的所谓小说。这个时候的写作,已经不太寄希望于以它的出版,来改变我的命运,让我逃离土地,走入城市;而是觉得,现实让人感到生存的绝望,在写作中,能让人觉出有个新的世界的存在。

就这样,上班,写作;写作,上班。上白班了晚上写,上夜班了白天写。以为一切都将过去时,因为工地上忽然走了几个来自安徽的工人,我又有机会在那山上,每天干上十六个小时时,一干半月时,世界轰然而悄然地,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天翻地覆。

天翻地覆是自一天的半夜开始的。一天的半夜,已经是十二点多,忽然间,寂静山脉工地上的大嗽叭里,莫名奇录地响起了音乐,播放了豫剧《朝阳沟》。先前,那大嗽叭里除了播音各种通知外,就是革命新闻和革命的京剧样板戏。可是那一夜,天空有云,万籁俱静之时,大嗽叭里竟然播放了有些靡靡之音样醉人的豫剧《朝阳沟》。我们不知道嗽叭里为什么不再播放那革命的样板之戏,而改播了优美的地方戏曲。大家都怔在那儿,停了手中的活儿。都在听着《朝阳沟》中的“走一步,退两步,我不如不走”的优美唱段。直到后来,那些年长的工人们干着活儿,就都跟着大唱起了《朝阳沟》来。

我就是从那一夜突然意识到了豫剧之美,直到今天,还迷恋着河南的戏剧。因为那一夜,我要干上双班,十六个小时,所以,第二天八点下班,回到山下水泥厂的工人宿舍区里,已经是来日的上午十点多钟。就在那宿舍街区的墙上,那一天,我看到了到处都是奇怪的标语。内容尽皆都是打倒汪、张、江、姚“四人帮”的口号。我不知道汪、张、江、姚是谁,不知道“四人帮”是什么意味,就如不懂“计划生育”是什么意味一样。回到宿舍,我小心地去问我的四叔,说汪张江姚是谁?

四叔说汪、张、江、姚是:汪洪文、张春桥、江青和姚文元。我知道汪洪文、张春桥、江青和姚文元都是我们伟大国家的领导人。想起不久之前,毛泽东逝世时,我在山上干活,直到一周后从山上下来,才愕然听说毛主席已经死了。现在,毛主席的夫人和她的好友们,又都被抓了起来,这使我过了许久之后,才隐隐觉得世界将要发生下什么变化。一场新的革命,也许就要到来,尽管各种革命似乎都与我无关。但在当时,我首先想到的是,汪、张、江、姚的顺序,一定被谁排列错了,应该把江青的名字,排在汪洪文的前边。虽然汪洪文是国家副主席,可江青,毕竟是毛主席的夫人。

后来的事实明确地证明,中国确实有了新的革命。

而且革命,与我有关。

在非常偶然、普通的一天里,我正在山上干活,我的四叔急急地从山下走来,到我面前犹豫着说,你下山买票回家去吧,家里有了急事。我怔在叔的面前,有些惊慌,有些忙乱。叔看我忙乱,就取出了一封电报,默默地给我。

电报上只有简单四字:“有事速回”。在那个年代,电话网络,不像蛛网样罩在今天的上空,让世界变得小如手掌。而那个时候,通讯的主要方式,就是信和电报。缓事发信,急事发报。而发电报,一般又都是家有告急,如亲人病重病危,或突发别的灾难。因为电报上每发一字,需要六分钱还是八分钱,这六分、八分,是两到三个鸡蛋的价格。所以,世界上最简介的文字,自然就是电报的语言;最令人不安的文字,也是电报的语言。

因为家有病人,这让我不敢多想电报背后的事情。就只能怀惴着电报,急匆匆地下了矿山,买票整物,连夜启程,回到了洛阳嵩县的一隅老家。

到了家里也才知道,家里一切如常,只是因为社会和从前有了大不一样。

中国的社会,又有了高考制度。

无论什么人,都可以报名去考那事关你命运前程的大学。

从新乡回来,离高考还有四天。因为高中没有毕业,就只能找出初中课本,抓紧复习了整整四天,便和一些同村青年一道,到几里外的一个学校,参加了一次对我来说是莫名的高考,就像抓紧吃了几口饭食,匆忙地奔上了人生与命运的途道一样。

记不得那年都考了一些什么内容,但却记得,高考作文的题目是:《我的心飞到了毛主席纪念堂》。这个题目,充满着悲伤和轰轰烈烈的革命气息。清楚的记得,在那篇作文里,我写了我站在我自己亲手修的大寨梯田上,眼望着北京天安门,心里想着毛主席生前的伟大和光荣——在那篇作文里,我狠命的抒发了我对伟大领袖的某种感念和情感。因着自己那时正写着长篇小说,而那篇作文,也就自然写得很长,情真意切,壮怀激烈。作文要求是每篇千字左右,每页400格的稿纸,每人发了三页,而我,却整整写了五页。因为作文稿纸不够,举手向老师索要稿纸时,监考老师大为震惊,过去看我满纸工整,一笔一划,在别人两页都还没有写完时,我的第三页已经写满。于是着,监考老师就在考场上举着我的作文,大声说像这个同学,能写这么长的作文,字又认真,句子顺畅,那是一定能考上大学的。希望别的同学,写作文都要向我学习。我不知道,当时的监考老师是来自哪里,但他的一番话儿,让所有的考生在那一瞬之间,都把目光集中到了我的身上,像一个时代,都把目光集中到了北京的天安门城楼上一样。

然而那年,我没有考上大学。

我们全县,无一人考上大学。只有偶或几个,考上了当地师专。而我所在的考场,连考上中专的也没一个。这集体的落榜,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集体去报考自愿那天,上百个考生,无一人知道,中国都有什么大学;省里都有什么大学;洛阳都有什么学校。问负责填报自愿的老师,志愿应该写到哪个学校?老师说,你们随便填嘛。

问:“随便也得写个学校名啊?”

老师说:“北京大学和河南大学都行”。

问:“北京大学在北京,河南大学在哪儿?”

老师说:“可能在郑州。”(实际在开封)。

大家都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北京是首都,是政治和革命的中心,是全中国人向往的一方圣地。于是,有人率先把他的自愿,填了“北京大学”四个字。随后,所有的同学,都把志愿填成了北京大学。

我也一样。

当然,结局是无一录取,命运绝对公正。

接下来,和我同考场的许多同学,都在次年进行了复读复考。而我,没有复读,没有复考,也没有到新乡水泥厂里接续着去做那炸山运石的临时工人。我想在家写我的小说。刚巧我大伯家的老大孩子,我的一个名为发成的哥哥,他是一位名远近闻名的匠人,在一个水库上成立了一个小形建筑队,我就白天跟着他到水库上搬砖提灰,学做瓦工。晚上在家里夜夜赶写我的长篇小说。就是到了大年三十的除夕之夜,我也呆在屋里,一直写到第二天鞭炮齐鸣,春光乍泄。

一九七八年的下半底,我终于完成了这部小说。到了年底,便怀揣着一种逃离土地的梦想,当兵去了,在我人生的途中,迈出了最为坚实的进城寻求人生的一步。可在军营,所有的人问我为什么当兵时,我都会说是为了革命;为了保家卫国。问我为什么写作时,我都不说是为了我的命运;而是说为了革命而提高自己的文化水平,去争做一个革命的、有文化的合格军人。因为革命,是那个年代的根本,革命掩埋、掩盖了那个年代里人的一切。可是后来,有位领导听说我爱写小说,有心看看我的作品欲要提携我时,我急急地写信并打长途电话,让我哥哥把我用几年时间写的30万字的长篇寄给我时,我哥却在来日回我的长途电话里,伤心地告诉我说,弟呀,你当兵走了之后,母亲每天烧饭和冬天烤火,都把你写的小说当做烧火的引子,几页几页的点着烧了。

我问:“全都烧了?”

哥说:“差不多全都烧了。”

2008年7月17日  于北京

阎连科  1958年出生于河南嵩县,1978年应征入伍,1985年毕业于河南大学政教系、1991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1979年开始写作,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日光流年》、《坚硬如水》、《受活》、《为人民服务》、《丁庄梦》、《风雅颂》等8部,中、短篇小说集《年月日》、《黄金洞》、《耙耧天歌》、《朝着东南走》等10余部,散文、言论集5部;另有《阎连科文集》12卷。其作品被译为日、韩、越、法、英、德、意大利、荷兰、以色列、西班牙等十余种语言,在20多个国家和地区出版。2004年退出军界,现为北京市作家协会专业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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