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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动

发布: 2008-12-05 13:20 | 作者: 北岛




[林东平]


六点二十分。党委扩大会议开了整整三个小时。

“……两个多月来,我们整天在这儿扯皮,省里的精神迟迟贯彻不下来,商品供应仍处在混乱中。”王德发四下扫了一眼,又说下去。“我们刚脱下军装,地方工作的经验不足,有的人就错误地估计了形势……”

开始了。我把一根火柴架在两指之间,这是一条危险的路,它会导致什么样的结局?我有过不少结局,有的在当时看来是可怕的。事过境迁,时光往往会把一切都打得粉碎,再重新塑起来。也许不该想这么多,集中精力。到处弥漫着烟雾,每张脸都仿佛在烟雾中沉浮。他们在想什么?人的思想是很难看清的。小张担忧地看了我一眼,谢谢你,孩子,这算不了什么。毕竟,烟雾不会遮蔽一切。风从一扇打开的窗户吹进来,把一缕缕烟雾带走,飘向很远的地方。春天……

“有人想的是给老百姓一点小恩小惠,以此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张庄煤矿为什么长期不能上马?这些应该由谁来负责?”

火柴折断了,我抬起头。“由我负责。”

王德发一愣,随后打开烟盒,取出支香烟。“那好哇,就请林主任跟大家谈谈吧。”

“先谈谈张庄煤矿,”我说,“去年冒顶死伤二百多人,这在全国的煤矿事故中也是罕见的。是的,坑道已经修复了,但冒顶的原因至今没有查清。我们怎么能赶着工人再去冒生命危险干活呢?同志们,我们在座的都是共产党员,应该有良心……”

“良心?”王德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无产阶级讲的是党性!”

我没理睬他,继续说下去。“至于商品供应,也不能不顾人民死活。这几年生产上不去,原因很多,但关键一点,人没力气拿什么干活?最近,我去过几家工厂,和工人师傅们拉过家常,让人痛心啊。关于小恩小惠,我不知道是指什么,又施舍给谁了。几年来,我们许多账目都是不明不白的,去年五千万元的救灾款……”

“这是什么意思?”王德发陡地从嘴上拿下尚未点燃的香烟。“会计组长在这儿嘛,老吕,你说说,哪项账目不清,嗯?”

老吕扶扶眼镜,垂下头。“我怎么知道?乱七八糟,手续,哼……”

“那你是干什么吃的?”王德发把烟盒往桌上一拍。

“王主任,这个习惯不太好吧?”我把火柴一点点折碎,慢吞吞地说。

“用不着你来教训我!咱站得稳,行得正,到哪儿都过得去,怕什么?倒是那些自称老资格的人,该念念自己那本账……”

“王主任,请不要把个人成见带到党委会上来。”小张愤愤地顶了一句。

“个人成见?”王德发冷笑一声,“请问,林主任,你那套宅子花了十五万块人民币,钱又打哪儿来的?”

“有一笔市委宿舍的修建费。”老吕说。

“每年多少?”

“二十万。”

会场上顿时议论纷纷。

“看看吧,”王德发往后一仰,摊开两只手。“你倒占了一大半。市委有多少职工?人民呀,良心呀,说的比唱的好听……”

脑袋嗡嗡直响。若虹把小讯托付给我,除了母亲的慈爱之外,还有一种感情的暗示。小讯长大成人了,那次入狱多少削弱了幼稚的热情,使他变得冷静多了。让人担忧的是,他容易受别人影响。他的女朋友是个什么样的姑娘?但愿不是本地的,这里的女孩子太俗气。媛媛还是稚气未脱,让人不放心……不,不是时候,集中精力。

“……八条地毯哪儿去了?两套高级沙发哪儿去了?连省里拨来的一台日本电视机也飞到林主任家了。”王德发说。

“王主任,你为什么这样清楚”我问。

“我搞过调查……”

“不对,因为这些都是你经手办的,前年十月份我到北京开会,你批准动用十五万元盖房子,忘了吧?”

“这,这……”王德发含糊其词了。“可住的是你呀。”

“是我,但这笔钱毕竟有出处。而五千万的救灾款……”我说。

“慢着。”王德发掏出一个小本,哗哗地翻着。“这一笔一笔没个差错,别在我头上打主意。”

“为什么灾民们来信,许多人至今露宿街头,乞讨要饭?”

王德发砰地拍了一下桌子,杯子震得叮当响。“你当这点儿钱能管那些口子人大口大口喝香油?!”

“我没有提到香油。王主任,我们可以成立一个专门的小组,来清理这几年的账目,免得谁担嫌疑,你看怎么样?”

“请吧!”他说。

王德发抬起眼皮,死死盯着我。我把目光迎上去,我倒想看看,你能把我怎么样,靠威胁是没用的,一点用处也没有,反过来你倒该留神:自己的神经是否靠得住?他的眼皮哆嗦了一下,把目光移开。

我走下楼梯。敞开的大门下,星星、夜空和湿滋滋的风揉在一起。后面一阵脚步声,苏玉梅喘吁吁地追上来。

“会可真不短,我要提意见了。”她说。

“你没走?”

“坚守岗位呗,这种时候,谁也离不开我们。”她戴上红色的尼龙手套,挑逗地望着我。“您不需要吗?”

我没吭声。

“林主任,您怎么不再找一个?”她问。

“没考虑过,再说谁会要我这个老头子。”

“得了吧,如今姑娘们都时兴找老头儿。”

“为了钱?”

“这倒在其次,毛孩子不懂感情,姜还是老的辣。”她咯咯地笑起来。

“你呢,为什么不结婚?”

“一个人多清静,自由自在,我可受不了管。”她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眨眨眼。“听说,听说您并不是个规矩人,过去挺风流呢……”

“可靠?”

“官方消息,您别在意,我给您保密。”她跑下台阶,挥挥手。“再见吧。”

我走到汽车旁,深深吸了口气。春天,总是让你感到它的存在,其实连冰还没有化完呢,也许这仅仅是一种心灵上的召唤吧。人到迟暮之年,往往更眷恋开花的季节。官方消息……

我拉开车门。

“散了?”吴胖子打个哈欠,伸伸懒腰。

“开开收音机,听听有什么节目。”

猫眼灯亮了,拨来拨去,都是枯燥的新闻和刺耳的样板戏。

“关上。”我说。

路灯。商店。电影院。路灯。饭馆。垃圾堆。小土房。路灯……我闭上眼睛,这是一座多么破旧的城市,夜色也遮掩不住它的寒伧。难道居住在这土房里的人,在垃圾里翻来翻去 的人,就是人民吗?这个形象一旦从宣传画上走下来,显得多么苍白可怕。十五万元、沙发、地毯、电视机……不,这算不了什么,在阶级社会里,人是不可能完全平等的。我们出生入死的时候,他们安居乐业,过着太平日子,这一点用不着心虚。再说,你到省里、到北京看看,谁的住宅不比我强呢,强上一百倍。听听这种口气,简直像在说服我自己。

回到家,我吩咐陈姨把晚饭送到书房去,然后在洗澡间擦擦身子,换上件睡衣,走进书房。在台灯柔和的蓝光下,小讯正靠在沙发上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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