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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动

发布: 2008-12-05 13:20 | 作者: 北岛




[萧凌]


灯光,在工具箱上的一个破旧的绿搪瓷碗里摇荡着。他的话真有什么意义吗?也许又是一种欺骗。祖国,哼,这些终极的玩意儿从来都是不存在的,不过是那些安分的家伙自作多惰,他们需要一种廉价的良心来达到一种廉价的平衡……为什么这么恶狠狠的?难道你真的厌恶他?可是别忘了,你陪他整整呆了一个晚上,一个多雾的晚上,而且那么兴奋,简直像个初次约会的小姑娘。头直疼,我醉了。那辆八音盒的小马车(小时候我常常把它的轮子弄掉),装着我苦涩的梦向远方,向大地的尽头驰去。那边是什么?恐怕什么也不是,只是这里的延续……

“把钳子递给我。”

意义,为什么非得有意义?没有意义的东西不是更长久一些吗?比如:石头,它的意义又在哪儿?孩子们在笑,笑吧,敲碎这无止境的死寂吧……我在背诗。傻瓜,什么时候变得多情起来了,居然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因为有夜雾,是吗?因为有月亮,是吗?我喜欢诗,过去喜欢它美的一面, 现在喜欢它鞭挞生活和刺人心肠的一面,可是我怎么从来没想到过这两面合在一起的价值?也许是因为每个人在生活中只有一个角度……

“扳子,听见没有,把扳子递过来!”

秋天来了,树叶飘落,像春日里懒洋洋的花朵一样大片大片飘落。这是摹仿,拙劣的摹仿,正如镜子里的火焰那样充满着人间的鄙俗,那虚伪的热情没有热度,永远没有,却要频频地摇摆那血红的屁股……到处都是落满灰尘的道具,甚至连人们也成了道具的一部分,笑的永远在笑,哭的永远在哭……

“换两个六圆的螺丝……你为什么愣着?“二踢脚”停住手,把头从绕线机的阴影里探出来,他脸上的粉刺和嘴角的折痕十分显眼。我把头转开,灯泡上落着几只苍蝇。

“嘿,你总在想什么?”

一只苍蝇在灯泡上小心翼翼地爬行着。。那薄薄的翅翼闪着淡紫的光,上面的纹路清晰可辨。我推开值班室的门走出去。

在厂房和围墙狭长的夹道上空,星光荡漾,月亮沿着长满蒿草的墙头滚动。我站住了,深深地吸了口气。归宿,多让人渴望呵,只要长久一些,安静一些,宁可什么也不想。没有昨天和明天,没有痛苦和欢乐,让我的心向着外界舒展开来,像一块暗红色的海绵,静静地吸着每一滴透明的水……

有个人影在夹道口闪了一下,不会儿工夫,“二踢脚”走到我跟前。

“咋啦?”

“我有点儿累。”

“你刚喝过酒,这瞒不过我。”他慢吞吞地卷着烟,烟纸在粗糙的手指间沙沙作响。“离婚手续总算办完了,这个该死的婆娘狠狠敲了我一笔,呸!”他划着火柴,在空中停了一下,火光照亮了他那搭拉的眼角。他点上烟。“小萧,你在想啥?”

“关你什么事!”

烟头暗下来,他吹了吹烟灰。“互相关心嘛。小萧,你给我出出主意看,往后我该咋办?”

“你看,值班室上面的梁结实吗?”

“铁的,还不结实。”

“上吊吧。”我开心地笑了。

汽锤一下一下敲着。

“好,我要让你看看我马王爷是不是三只眼。”他恶狠狠地掐灭了烟,火星散落在地上。“你不过是个临时工,上班闲逛,还喝酒……”

“去汇报吧,滚蛋!”我说。


[白华]


我走到柜台前,瞅着架子上一溜红红绿绿的酒瓶,它们跟抽疯差不离,蹦呀跳呀,好像只要我他妈的一闭上眼,就会飞走似的。

“……你看,这是什么?证件,上级对我的信任……”前面站着个嘴角冒泡的废物,正和柜台里大娘们胡缠。

我在那家伙的肩上拍了一下。“嘘━━,安静点儿。”

他扭过头,莫名其妙地瞅着我。“可她们不承认发明,有啥法子?穷是穷,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她们呢,只知道站着,傻笑,这里大有问题,应该提到路线的高度……”

鬼知道这个老螃蟹灌了点儿什么汤。我照他屁股上踢了踢。“滚吧,该回窝了。”

他点点头,朝我咧嘴笑笑,然后朝门口摇摇晃晃地走去。忽然,他转身喊道:”这是政治陷害,我要到省里,到中央去上访,去控告你们!马克思他老人家要是知道了,哼……”

刚才那两个娃娃是打哪儿来的?我让了一局,妈的,要是让西河区的小崽子瞅见准得乐个通宵。那妞儿,真有那么点儿劲头,算了,拉倒吧。

我出了门,拐过一条街。前面市委招待所的大门里一片灯火,门口停着一溜亮闪闪的小汽车,十来个警察神气活现地转来转去,好小子们,又在寻欢作乐呢。

这时,大门里走出两个妞儿。雏得连奶毛还没有退呢,可穿戴还挺俏。

“媛媛,你到底怎么啦?”其中那个瘦高挑说。“我刚看上瘾……”

“我又没拽你走。”

“这是自觉的表现,同志们。”我把帽子捏了捏,压在眉梢上,赶上她们。

她们停下来惊奇地看着我

“你是谁?”那个叫媛媛的怯生生地问。

“我嘛,负责保卫工作。”

“便衣,”瘦高挑急忙说:“你归我爸爸管。”

“噢,你就是刘局长的千金?我和你父亲熟得很。”

“什么词儿。哼,别这么套近乎。你帽子干嘛压这么低。还有股酒味,回去告诉我爸爸,让他撤了你的职。”

“哎,我倒没啥,”我装出一副伤心的样子,“可那五个孩子该咋办呢?”

她俩对望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我拐进条胡同,在一个黑洞洞的门口站住,门旁挂着块木牌:“仓库重地,非公莫入”。我在牌子后头摸到一截绳子,用力拉了拉:一长两短。过了不大工夫,有人问:“谁?”

“少磨蹭!”

门拉开道缝,露出一个大脑门。“老爹,进来吧,正有戏呢。”

我走进那间窗户用板条封死的屋子。呛人的烟雾中,小四圆溜溜的肩膀微微摇晃。她一边弹吉他一边用哑嗓唱歌,四周挤满了醉醺醺的家伙。

“老爹来了。”

“老爹坐这儿吧。”

我在角落里的一个木箱上坐下来,点起一支烟。

曲子唱完了,顿时乱了营,吆喝声和唿哨连成一片。一个大颧骨的崽子跌跌撞撞地挤过去,坐在她身边,用胳臂围住她的腰,朝她咕噜了几句。周围一片哄笑。小四摇摇头,用手抚弄着琴弦,酸溜溜地笑了笑。

我在墙角摸到一把菜刀,站起身走过去,大伙自动让开条路。我走到他们跟前,把手搭在小四肩上。“她是我的。”

屋里霎时静下来,听得见杯子摔碎的声音。大颧骨愣了下神,随后一弯腰拔出刀子。我一侧身,菜刀背磕在他的腕子上,当啷一声,刀子掉在地上。跟着菜刀在空中一翻,砍在他肩上,血沿着他紧紧捂住伤口的指缝中渗了出来。

“谁还犯刺儿?”我问,目光扫过去,那些雏儿的脑袋瓜子都扭开了。我掏出十块钱,揉成团,摔在大颧骨扭歪的脸上。“去买点儿药,蠢货,以后长点眼……走吧,小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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