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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动

发布: 2008-12-05 13:20 | 作者: 北岛




[杨讯]


那边是城市和她。她在哪儿?一抹薄雾覆盖着隐约可见的街道和屋顶,千百扇窗户在夕阳下燃烧,闪着奇异的光。

我转过身,林伯伯正凝视着我,他的目光中含着一种老年人的孤寂。

“这儿真美。”我说。

他点点头。

“要不是落叶,简直看不出是冬天。”

“季节的更换总是这样,悄悄的。”风从他的嘴边吹走一缕缕烟。“你看那片云,说不定马上要下雪了。”

我看看表。“该走了,我还有点事。”

“什么事?”

“看场电影。”

“约会?”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

“同学,还是本地姑娘?”

“都不是。”

“哦,”他沉默了一会儿,做个手势,“去吧,代问个好,我再坐一会儿。”

雪花打着旋,漫天飞舞。夜褪色了。我们俩站在电影院的台阶上,看黑色的人流漂浮着一块块鲜艳的头巾,沿着我们分开又合拢,渐渐消失在白茫茫的飞雪中。

“真奇怪,除了咱们,怎么还有这么多人能忍受这种电影,一直到结束?”萧凌说。

“就像忍受生活一样,没什么难的。”我说。

“可毕竟是艺术啊。”她从口袋里取出块红纱巾,系在头上。“我总在想,这些制片厂的人恐怕脑袋都出了毛病……”

“是国家机器出了毛病。”

“嘘━━”她把手指贴到嘴边,四下看了看。“你县大狱还没蹲够吗?我是说,不要把所有的问题都推到上层去,即使发生一次政变又能改变多少呢?纳粹执政期间,大多数德国知识分子都拒绝合作。关键是中国老一代知识分子从来没有形成一个强有力的阶层,他们总是屈从政治上的压力,即使反抗,也是非常有限的。”

“咱们这代人呢?”

“我也说不准。不过,一代总得比一代强吧,真的,我说不准。”她摇摇头。“换个话题吧。”

“这场雪下得挺突然。”我说。

萧凌贪婪地吸了口冷空气。“我和雪花签定过合同,就是在人们意想不到的时候飘落。”

“在哪儿签定的?”我问。

“玻璃窗上,用哈气和手指。”

“什么时候?”

“四、五岁。”

“那时候你这么大。”我指了指走过的一个穿绿棉猴的小女孩。

“那时候你这么大。”她指指小女孩手里拎着的一只塑料玩具狗。

我们都笑了。

“它们没有撕毁过合同吗?”我又问,

“只有一次。”

“哪次?”

“就是这次。今天,我想到要下雪了,我想到了。”她叹了口气,雪花在她嘴边消失。“大自然有这么一种力量,能使我们与自己、与别人、与生活和解……”

人群散尽了。电影院门口的灯一盏盏熄灭,白雪覆盖的大地明亮起来,像一面晦暗的镜子。

“……我太累了,多想好好休息一下、有个归宿,有个窝。”她悲哀地闭上眼睛。“能舔舔伤口,做个好梦,”

“归宿。”我重复了一遍。

她点点头。”是的,归宿。”

“萧凌。”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说。

“嗯?”她低下头,脸红了。

“假如有人愿意帮你分担一切呢?”

“一切。”她喃喃低语。

“是的,一切,痛苦和孤独,还有欢乐。”

“欢乐。”她像回声似地应着。

“对,欢乐。”

她抽回手。“傻瓜。”

我们隔着一排高高的白杨树走着,雪在脚下吱吱作响,很长时间,我们谁也没说话。

“背首诗吧,萧凌。”我说。

她的神情有点心不在焉。过了好一阵,她才咬咬嘴唇,用低沉的声调朗诵:

天空是美好的,
海水是宁静的,
而我只看到,
黑暗和血泊,
……

“你怎么选了这么首诗?”我问。

“是这首诗选中了我。”她咬住嘴唇,摇了摇头,“我只配这种命,有什么办法?”

“你刚才还在提反抗。”

“那是另一回事。”她苦笑了一下。“我首先得反抗自己,可惜连这个能力也没有。”

“照你这么说,这代人就没希望了?”

“干嘛扯那么远?只能说是我没希望了。”

“不,有希望,”我坚决地说,“我们有希望,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我们是谁?”她在一棵树干前停住,把半边脸贴在树干上,嫣然一笑。

“我和你。”

“哦。”她摘下沾满雪花的头巾,抖了抖,系在树干上, 让手指在头巾上滑来滑去,“谁给你说这种话的权利?”她急促地低声问。

“我和你。”

她突然抬起近乎严峻的眼睛。“你了解我吗?”

“了解。”

“凭什么?就凭这么几次见面?”

“这是不能用时间来衡量的……”

“不,不,别说了,你会付出代价的。”她匆匆打断我的话,从树干上解下头巾。“时间不早了,走吧。”

雪停了。水银灯光映在雪地上,闪着蓝幽幽的光。她咬住嘴唇,直视前方,步子忽快忽慢,磕磕绊绊,不时踢起一股股雪尘。在最后一棵白杨树前,她停下来,默默望着我,目光中含着犹豫和哀伤。

“咱们分手吧。”她说。

“什么时候见面?”

“不见了,”她把目光转向一边,“永远不……”

“别开玩笑。”

“我没这个兴致。”

“你怎么啦,萧凌?”

“别记恨我,别……”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陡地扭头快步走开,渐渐消失在前面的路口。

我在雪地里站了很久。一场恶梦,它是怎么开始的,又怎么草草了结?我攥了把雪,贴在脸上,任雪水一滴一滴淌进脖子里。风在远处打着唿哨。不,风就在我的头顶上,在树梢之间,沿着一个固定的方向,像条无形的手臂,抱住了这个可悲的世界。是的,它是看不见的,只有黑暗和血泊……我沿着一棵棵白杨走回去,用手抚摩着每棵树干,上面或许还残存着她的体温吧,不,她的体温是零度,是雪和冰……

我蹒跚地走着。狭窄的街道,歪斜的房屋,挤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在一棵电线杆旁站住,前面不远的地方,一男一女正低声说话。怎么,是白华和她?!她匆匆朝我这边瞥了一眼,然后压低声音对白华说了句什么。白华搂住她的腰,朝阴影里走去。

轰!周围的一切旋转起来,带着嗡嗡的呼啸,带着一串刺眼的灯光和肮脏的黑雪……我扶住电线杆,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萧凌]


风把泪水从眼眶中吹掉,头巾的一角抽打着脸颊,我朝前走去,绝不回头一顾,绝不!前面就是深渊,可我无法伸出求救的手,谁也救不了谁,又何必同归于尽呢?总该留下点东西,留下一丝温情,一点幻想,一角晴空,即使无边的黑暗和血泊不断像崩落的浪头覆盖在上面。飘忽的星星啊,又纯洁,又美丽,让我在你们光芒所及的地方找到一块栖身之地吧。

我拐进街心公园,在一张被雪松半遮住的长椅上坐下来。这里幽静极了,能听见风从树枝上抖落雪的声音,和偶尔几声远处的汽车喇叭响。啪的一声,一颗黑色的松果落地,滚到我的脚边,我用鞋尖轻轻地把它踩进雪里。

“咦,是小萧。”忽然有人搭腔,吓了我一跳。原来是“二踢脚”,他斜倚着不远的另一张长椅,脚搭在扶手上。“这回又咋啦?”

我没理他,扭头望着松林后面像峭崖似的幢幢楼房。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我跟前,吐出一般难闻的酒气。“没去上班,嗯?”

我盯着他。

“别瞅咱,咱有病假条,三十八度六,需要溜达溜达。” 他眯起眼,嘴角的大折痕一张一弛。

“我在村里倒听说过治驴用这种办法。”

“说得够俏。”他忽然收敛了笑容。“你为啥不去上班?”

“你管不着。”

“咳,别伤了和气,咱们师徒俩这回该一块叙叙旧,来,再陪师傅喝一盅。”他从口袋里摸出半瓶酒,在空中晃了晃,凑了过来。

我霍地站起来。“你要干什么?”

“哟,厂里人都说你胆大,啥事不在乎,陪师傅喝顿酒咋就惊着啦?”他眨眨充血的眼睛,伸手想搭在我肩上。我一闪身,狠狠拍了他一记耳光。他愣了愣,朝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向我逼过来。我气得浑身发抖,一棵树一棵树地往后退,最后碰到临街的铁栅栏上。 “我要让你认回头,看马王爷是不是三只眼……”他喘着粗气说。

“嘿,咱烧香磕头,总算求着佛了,谁是马王爷?”忽然,外面人行道有人搭话。

我扭头一看,长出了口气。“哦,白华,帮帮忙吧,他有点儿病。”

“我刚出诊回来,截了半只胳膊,劁了口猪,累是有点儿累,不过,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嘛。”

他一纵身跳进栅栏,拍拍“二踢脚”的肩膀。“老弟,哪儿不对劲呀?”

“别碰我!”“二踢脚”触电似地跳开。

“羊角疯?来,咱们这边检查检查。”白华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拖到树丛后面去。

“放开我,小心你的脑袋!”“二踢脚”嚎叫着。

“安静点儿。胃疼吗?肝呢?腰子?不懂啥是腰子?废物……”

累极了,我把脸贴在冷冰冰的铁栏杆上。一切都完了,他还站在那棵白杨树下吗?恨我吧,恨吧,这样会好一些。风在空中呼啸,天那么黑,雪那么白,多强烈的对比呀。我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冒着寒风的冷酷和烈日的威严,在路的尽头为自己立一块小小的墓碑……

白华搓着手回来。“总算打发了。”

“弄死了?”

“哪儿的话,不过是卸了下巴摘了环儿,好歹能爬回窝去。”

我们走到街上。雪正在融化,银白的世界被敲得支离破碎,你本是什么,仍要归于什么,幻影总要结束的,那就结束吧,我不在乎!

“到我那儿去坐会儿。”白华说。

“太晚了。”

“瞧不起咱?”

我摇摇头。

“你说句话吧,说吧,我准死跟你一辈子,你信不?”

“白华,你尊重我吗?”

“那还用说。”

“尊重的直接意思就是,我不想听的话你不要说……”突然,我看见了他,他站在不远的电线杆下盯着我们。我的心猛地收缩了。“白华,扶我一把,我头晕。”

白华的嘴唇微启,似乎有什么东西压得他喘不上气来。终于,他伸出胳膊,我依在他肩上走进一条昏暗的胡同。

“放开我,”我低声说。

白华哆嗦了一下,没动弹。

“放开!”我粗暴地推开他,转身跑开。

路灯一闪一闪的,到处都是泥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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