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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兵

发布: 2010-10-26 10:46 | 作者: 陈河



       
       二
      
       我参军时温州军分区和过去的那个已经不一样,是刚从江苏盐城调防过来的。调防的原因是这样的:老的军分区和地方上的关系太深,结果很多干部卷入了地方的派系斗争。当时的洞头岛是个战备重镇,岛上有个东海女子民兵连,电影《海霞》说的就是她们。岛上的守备团和造反派的一方闹翻了,结果造反派占据了山头,设置了好几个碉堡,向部队开枪挑衅。一个85加农炮连长发了火,把火炮对准了山上的造反派工事,一炮一个碉堡,把他们全端掉了,打死了好几个人。这个事情后来搞得很大,闹到了中央。最后,中央军委把整个温州军分区连锅端地调到了苏北,把苏北的那支部队调到了温州来。
      
       新来的军分区要重建一支球队,所以招了一批新手。军分区级的球队还不是专业队,队员平时在连队里,集训时才抽调上来。我在新兵连呆了一个多月之后,被分配到了榴弹炮营一连。我们的连队有两个炮排,六门122毫米榴弹炮,还有一个指挥排。榴弹炮的特征就是炮弹打出后炮筒会往后缩,《战上海》电影里开头的万炮齐轰就是这种炮。我们连队的炮有一门是1938年外国造的,还有的是六十年代初国产的,都很老的炮了。当炮兵比步兵要好一些,至少外出训练不用长途步行。我们外出时是坐着十个轮子的解放牌130型炮车,后面拖着火炮,在烟尘滚滚的公路上飞驶而过,让人生出豪迈之感。那时我们最常去的训练场地是瑞安城外的八十亩。那是一片靠海边的涂滩,后来被围垦成农场。由于土质含盐,种不成水稻,只能种些甘蔗、地瓜、蚕豆之类的。那里的海边还有个海军的雷达站,巨大的天线对着台湾方向转个不停。
      
       八十亩的田野色彩浓郁,天空碧蓝。我记得身边的田野上总是开满了花,有时是浅蓝色的蚕豆花,有时是紫红色的苜宿花,当然还有翠黄色的油菜花了。我们在机耕道上架起火炮训练,选择的阵地附近经常会有一片成熟的甘蔗林。那个时候我已读过郭小川的《从青纱帐到甘蔗林》,心里会莫名浮现出一种美感。傍晚时分,我看到几个老兵在夕阳的影子里走向了甘蔗林。我相信这几个老兵是没有读过郭小川的,他们到甘蔗林去干什么呢?天黑时他们回来了,我一看心里乐了,他们每人怀里抱着几根甘蔗。这些甘蔗会藏到榴弹炮的炮筒里带回营房大家分而食之。秋天的时候甘蔗收割了,这里的田野会变得很开阔,经常有一些漂亮又丰满的农场姑娘走过来。这可是让人心跳的时刻,排长得大声呵斥大家眼睛不要乱瞄。这个时候火炮瞄准镜上的瞄准手最是幸运。榴弹炮弹是往前方打,瞄准的目标物却通常设在火炮后方。在瞄准镜的目镜里,通过调节可旋转360度的物镜上下旋钮能轻易捕捉到田埂上行走的农场姑娘,而且可以缩短焦距放大目标,用十字瞄准线锁定部位,准确度以密位计。我是新兵轮不到上瞄准镜,只听说老兵们的锁定部位各自不同。有的喜欢她们脸部,有的是胸部,还有的是更有意思的部位,一切由他们的德性而定。有一个安徽兵对这些不感兴趣,他只关心吃,在训练的间隙休息时间里他会捉来很多的牛蛙,放在炮弹壳里。这个家伙个子小,体健,单双杠动作很好。我看到过他吃蛇,还吃老鼠。他的脸上有蝴蝶斑,可能是野生的东西吃得太多了。回营房后他把牛蛙剥了皮整只在锅里煮,放了很多辣椒和葱。做熟的牛蛙样子像人体,可味道实在是很香很香,我也忍不住吃过几次。
      
       除了训练,搞小生产也是连队的主要事情。那时伙食标准是四毛七分,物价已开始上涨,这点钱买不了什么东西,因此必须得自己种菜养猪才有东西可吃。老兵告诉我,去年他们刚调防来时才惨了,什么东西都没有。调防到苏北去的老连队有情绪,把什么东西都带走了,甚至把一些树都砍了打木箱子了。地方上那时也很乱,没什么东西供应给新部队,大家只得上山去挖野蒜腌了吃。他们吃了差不多一年的野蒜。我们班分到的菜地有一块在山下的平地,临着水沟。那块地有一次种了芋头,芋叶子长的像把雨伞,十分旺盛,可最后收成却不怎么样。还有几块地在山上,土质很瘦,我们经常得烧草木灰当肥料。烧草木灰是在干草上面蒙上泥土,然后点上火让干草在泥土里面慢慢燃烧。做这个需要技术,搞不好干草闷上土就熄火了。有一次,我把实弹射击后留下来的火药包的火药放到干草里面帮助燃烧,效果不错。后来的一次,我故技重施,可这回火药放太多了,整个土堆炸了开来,差点炸伤人。我们还种过蘑菇,可是蘑菇不是自己吃的,要翻过小山拿到小镇上卖给收购站,换了钱补贴连队伙食。我们嘲笑司务长像个农村老太太似地精打细算。有一回一班种了芹菜,无线电台班也种了芹菜,结果在差不多的时间里丰收了。我们连续吃了两个星期的芹菜。刚开始几顿连队还有点猪肉,芹菜炒肉丝十分好吃。几天后肉没有了,芹菜还在地里猛长,炊事班只得清炒芹菜了。来自苏北农村的谷玉林对我说,在他家乡芹菜叫“药芹”,因为有一股中药味。我以前没感觉。这回吃了太多的芹菜,真的发现了有浓重的药味。到后来,炊事班改成了芹菜炒青菜,那简直是“毒药芹”了,搞得我以后几年见到芹菜就恶心。我没有到农村插队过,主要的农事知识都是这个时候学的。
      
       三
      
       在当兵的前两年,我有大半的时间在分区球队集训打球,有小半的时间在连队呆着。在连队期间我参加过一次军事大比武。那个时候部队正在批四人帮,提高部队训练水平。六十年代时,罗瑞卿搞过全军大比武,热闹过一阵子,什么郭兴福教学法、汽车走钢丝绳、不用瞄准镜打迫击炮啦,都是那时的热门。七十年代的比武也差不多是这个形式。我们连队要选尖子组成一个炮班去参加比武。连长指定一班长钱存河去挑人。钱存河是东台人,1973年入伍,第五年的老兵了。他是比较受大家尊敬的人,有张娃娃脸,笑起来眼睛咪咪的,两个脸颊红红的,但是做起事来很不含糊。钱存河把几个打球的都挑去了,张振宇,刘建国还有我。张振宇是江都人,扬州少体校出身的,篮球的基本功非常好,钱存河让他当副班长兼瞄准手。刘建国父亲是山东南下干部,却落户在深山里的泰顺县。这个家伙在山沟里呆久了人有一点傻,但是心还直,不像张振宇那样有心计。钱存河选我们三个是有理由的,城市来的体育兵反应是比较快的。还有一个是蒋连会,就是上面说到的那个吃牛蛙的家伙,他的名字老让我想起《三国演义》里的蒋会。还有那个洪泽湖边来的谷玉林,他唱的民歌《拔根芦柴花》是最原生态的;还有个叫陈发祥,本来是连部的文书。我们在营里的比武成绩显著,于是去军分区参加比武。在军分区炮兵比武中我们拿了第一名,这样,就要到省军区比武了。我们的班变成了“明星班”,名声大了,各级首长的眼睛盯在了我们身上。
      
       这个时候有件事情浮现了出来,那就是班长钱存河的前途问题。他是个老兵了,按照当时的规定,五年老兵如不提干,就该退伍了。论钱存河的工作表现和领导能力,提干是没有问题的,但也就是那年开始,上面规定干部一定要从军校里提。要当炮兵军官得先上南京汤山炮校。这样,钱存河提干就没了希望。他也死心了,准备比完武就退伍回家。他的家在苏北农村,退伍回去顶多当个生产队小队长,照样要记工分下地干活。可是,在军分区赢了之后,情况不一样了。要是我们再在省军区比武拿到第一,那会是一件大事。这样的话军分区首长肯定不会让钱存河这么好的人才退伍,一定会破格提他的干。所以,去省军区比武前的这段训练,大家都明白了这是为了钱存河的命运而战。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对我们大家特别好。当时我们的训练水平确实很高,默契非常好,推起几吨重的火炮就像推一辆三轮车似的轻捷。
      
       到了杭州之后,正是最热的盛夏,我们是住在老余杭省军区教导队那里。天气实在太热,我们根本吃不下饭,每顿饭只喝点冬瓜汤,夜里都得不停地喝水。我们照样斗志很高,在各个单项科目中都拿了第一名,在比武场上名声大振,我们都觉得冠军在望了。剩下的最后一项是实弹射击打靶,这是最重要一环。我们之前打过很多次直接目标实弹射击,每次都是首发命中,所以心里很有数。我们采用一号装药射击诸元,就是在满装发射药的炮弹壳中取出一包火药,这样的弹道会更容易命中目标。
      
       实弹打靶那天,日头狠毒,省军区领导一大排坐在搭着遮阳棚的看台上,拿着望远镜观看比武场。我们把火炮推向阵地,领取了三发炮弹。省军区发的炮弹是刚生产的,弹药箱透着油漆香味。我是五炮手,负责给炮弹装引信。第一发炮弹打出后,我的心里一怔,前方报来没有命中目标。钱存河手持望远镜在看靶子,我听他发出命令:射击诸元不变,继续射击!第二发打出后,前方报来还是不中,钱存河的脸色变了。只剩一发炮弹了。这个时候他改变了口令:按弹坑标定法射击!可是,第三发炮弹还是没打中!这样的结果完全出人意料,可事实就是这样。眼看要到手的冠军让独立一师拿去了。我们后来发现问题就在炮弹上。这回用的是新出厂的炮弹,发射药燃烧起来力量比我们以前用的老炮弹要大,所以我们用一号装药的方案铸成了大错。当时我们的心情非常不好,可是钱存河却脸带笑容劝我们不要难过,一切是他的过错。我发现后来的几天他都没吃饭,人一下子瘦了一大圈。对于他来说,这一炮打中了,也许整个人生就会改变。但是,炮弹已经打出了,收不回来,他只得准备回苏北农村去种地了。对于任何人来说,这种打击都是很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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