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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看客

发布: 2010-10-26 11:02 | 作者: 鲍尔吉·原野



       
       我们还讨论过一个问题,这是激动的主要理由。那个年代,是我们(人民)给毛主席送礼,这回赶上毛主席给我们回礼了,真应了“万万没想到”这句话。我们送给毛主席的礼是成车的玉米,玉米堆上摆着大红花;新造的机器……多了。礼还包括新揪出的反动派。那些成车的庄稼和机器在街上转一圈,拉回各自单位。这也不算骗毛主席,表达一个意思,算送了。毛主席以往都没回礼(我们给他的礼也没真拉到中南海),这回毛主席给咱的礼物可是真的,不能不让人赞叹。宣传车又说,美帝、苏修听到毛主席给赤峰人民送来芒果,已经恨得咬牙切齿。我们知道,这个芒果击中了各国反动派的要害。他们再不老实,毛主席(不用多)再送几个芒果,美帝、苏修就活活气死了,世界人民全得到解放。
      
       我们得到芒果接见是在夏天。冬天的时候,赤峰二中全校集合,让我们再一次瞻仰毛主席送的芒果。大家又沸腾了,我缺的就是真切地看一眼芒果。我们思芒果想芒果,几乎就要忘了这件事,工宣队把芒果招来了。工宣队长(代理校长职务)说,看芒果可以坚定我们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决心。这一回,芒果放在操场的一张桌子上,还在玻璃罩里。大家列成一排,从桌边走过,稍微多看一会儿也是可以的。我清楚地看到了这枚芒果。
      
       玻璃罩是胶水粘的,正面有红太阳放光芒的图案,太阳上方是毛主席穿军装像,以木刻方法红漆喷上去。芒果卧在绛紫色金丝绒上,金丝绒下面有红漆木板。芒果扁放,柠檬黄,有皮,如牛腰子形。我们依依不舍看到了芒果,兴奋度却有所减弱。因为工宣队长会后宣布,芒果将永远放在赤峰二中,世世代代传下去。我们没感到激动反有些意外,毛主席没说给赤峰二中一个芒果啊?工宣队长说,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情,山崩地裂、海枯石烂,我们都要用鲜血和生命捍卫这个芒果,只要芒果在,红色江山就永不变色。
      
       我们在下面互问:这是毛主席送的芒果吗?
      
       我们把疑问告诉了班主任,也是政治老师白翠玉。白老师是女的,很和蔼,说毛主席把非洲朋友送给他的芒果转送给了全国人民。
      
       送出这么多?这简直是兜头冷水,我们以为毛主席只给赤峰人民芒果呢?
      
       有人问:咱学校的芒果也是毛主席给的吗?
      
       白老师严厉反问:你说呢?
      
       那人吓缩头了。
      
       又有人问了一句最蠢的话:芒果能吃吗?
      
       白老师眼里分明窜出火焰,问他:你敢吃吗?嗯?你要站稳阶级立场。
      
       这人解释:我没说毛主席的芒果,问芒果。
      
       白老师提高声调:精神原子弹是吃的吗?
      
       不管精神原子弹能不能吃,我们学校有了一枚芒果,把芒果的威力给削减了。再往后听说,赤峰三中也有一枚芒果。这使我们想,毛主席到底送了人民多少芒果啊?没人告诉我们确切数字。
      
       三年后,我随父母去五七干校,转学到红山水库边上的辽建三团人民子弟学校读书。有一次,我到李校长办公室交作业,看他柜子上放一个芒果,也带玻璃罩。当时我挺傻,说:这是我们二中的芒果吧?毛主席送我们的。
      
       李校长的表情我现在还记得,是那样一种淡然矜持,他后来被抓起来了,跟女学生搞破鞋。他说,这个芒果哪都有。
      
       哪都有?毛主席送的东西哪都有吗?最反动的是他下边说的这句话:芒果是蜡做的。
      
       他这话的反动不在蜡与不蜡,他把少年人心中的神圣之火浇灭了。过了好多年,我想李校长说的也是,芒果如不是蜡做的,不早烂了吗?但毛主席为什么送我们蜡做的芒果呢?非洲朋友送给毛主席的芒果是蜡的吗?迎接芒果大会上,领导传达江青的话,曾有一句“这芒果,主席没舍得吃”。蜡做的怎么能吃?
      
       从我第一次见到芒果,逾三十年,约在十年前,沈阳街头出现了芒果。水果摊上的芒果越来越多,叫什么“象牙芒”什么的。我最接受不了的场景是芒果堆在地下,喊“十块钱三斤,便宜啊”。芒果从冬到夏堆在我跑步的路上,我不忍心看到它们。在我心里,每一个芒果都应该呆在一个玻璃罩里。
      
       看枪毙人
      
       在1969年到1972年,赤峰街每年冬天都枪毙一批反革命。多的时候十多车,少的时候一车。如果被枪毙的人只有一车,开大会的群众不积极。枪毙的人越多,与会人越兴奋,应了那句名言——革命是群众盛大的节日。
      
       拉犯人的车全是军队的草绿色解放牌卡车。车的前部顶端凸出“解放”两个字,毛的草书。车厢是齐腰高的木头栏板,里面放两排长椅子,让犯人头朝车外跪着,臂缚五花大绑。犯人脖子上挂牌子。有的牌子是铸铁刷白漆,用八号铅丝或细铁丝挂犯人脖子上。我看过一个反革命把脖子伸得老长,必是细铁丝勒进了肉里。他闭眼,咬紧牙关。那表情就是盼着早点被枪毙而少遭罪。公判大会的时间大多很长,两三个小时,加上游街时间,半天左右才拉到刑场。
      
       军车的椅子一排跪三个犯人,两排六个。车头站一个人——大反革命。他头发被两个战士向上薅起,露出脸。那时候不给犯人剃光头,否则没头发薅。跪在两厢的小反革命比站车头的便宜,可以垂下头,不被熟人看出是谁。我现在想,那些被枪毙的反革命盼望的是不挂写姓名的牌子,不被薅起头发,早点被枪毙,免得他的家人受打骂欺凌,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反革命的家属想迁移外地决无可能的,没有介绍信,不卖车票,也不会有任何一个地方收留他们。
      
       押犯人并执行枪毙命令的都是解放军士兵,我在赤峰看到的枪毙事件皆如此。其实宣判——没有审判,只有宣判——死刑的人也是军人,法院和公安局早砸烂了,掌管法律的机构叫人民保卫组,是革命委员会下设的办事机构。当中央宣布对内蒙古实行军管之后,革委会包括人保组的主要成员都是军人,来自北京军区。在我的印象中,那些年没有徒刑,枪毙布告上除军代表的名字外,其余全用毛笔蘸红墨水打×,这是被枪毙的书法标志。几年后,恢复了法院,布告出现不打×的人名,有徒刑了。
      
       公判大会在红旗剧场外的广场举行,剧场现在改成演出黄色二人转的小剧场和卖女人内衣的商厦。广场大,盛两三千人,真是人山人海。人们不为听宣判,只为看怎么枪毙人。参加者有学生、工人和机关干部,列队站立。拉犯人的军用卡车停在台阶下,台阶上——剧场入门的地方是主席台——摆着学生木制课桌,坐一排戴红领章、红帽徽的军人。这三块红代表最高权力,生杀予夺均无不可,缝在绿棉布罩衣上。台上还有穿军罩衣、左臂带“红卫兵”袖标的红代会代表,有男有女,十七、八岁。袖标上“红卫兵”这三个字均为毛的草书,卫字繁体。这几个字用黄漆喷在红布上,戴久了,黄漆裂纹,但不掉颜色。
      
       念判决书的时间很长,多数人为等待看枪毙人,也只能耐心听。每个犯人的判决书内容都差不多,其实都一样。没有犯罪情节、时间和手段,罪名一律是“恶毒攻击毛主席、攻击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宣判书念到二十分钟左右,就有红卫兵(都是女的)以凌厉的声音喊口号,听者抬臂呼应。女口号手的声音不知是喇叭的原因还是她用了特殊的发声方法,入耳裂人心魄。口号约为:
      
       1、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2、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3、打倒帝、修、反!
      
       攒底的两句是赞语:4、毛主席万岁!5、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胜利万岁!
      
       前面说过,主席台响起口号,台下的人必须口齿清晰跟着喊。假如——真有这样的事发生——喊错了,把“打倒”与“万岁”颠倒,那就是一个标准的“现行反革命”,立刻被揪到枪毙犯人的车上跪绑。本次枪毙不一定有他,下一回肯定跑不了。有一年公判大会上,一人喊出了“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胜利灭亡”,左右人听到,他被反剪胳膊拧到台上犯人车上。到了车上,他已吓昏了。劳动解放军战士一直薅他头发,露其脸面。台下喊:“装死!”往他脸上扔石头,这人没反应。周围拟被枪毙的人还有反应,转眼珠看这个新鲜的同伙。后来,有人说他吓没气了。
      
       喊口号的女红卫兵坐在解放车的驾驶楼里。此车无犯人,车头挂彩画,穿绿军装的毛泽东满面红光地站在比例显然缩小了的红旗的海洋里,下面的大字是“宣传车”。那时候,无数人向这位喊口号的女红卫兵投去崇拜的目光。她像女神——带犀利目光的女神——那样目视前方,不屑迎接萎琐人等送上的敬佩眼神。她这种念口号的行腔吐字方法,好多年没听到了。这是什么方法呢?我曾想了很久,找到门道。该腔调源自京剧的剁板:敌——人,不投降,就、让、他灭亡。李默然念台词就这口风,但浑厚。字与字,隔三岔五都有REST(意大利文,休止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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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君心似我心   post at 2014-11-25 00:16:42
荒唐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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