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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看客

发布: 2010-10-26 11:02 | 作者: 鲍尔吉·原野




       
       宣判结束,广场人群像潮水一样闪过一条道,让军车过。工人、干部和中学生围车细观这帮将要吃枪子的人们,我这个年龄、在小学混的乌合之众是军车最忠实的追随者,跟着车走。军车从红旗广场往北拐,路过五道街口、四道街和三道街,在头道街拐弯,过北大桥,奔北沙坨子。反革命分子全在北沙坨子被枪毙。
      
       车开得很慢,我们看到犯人有人穿单衣(麻绳露在外面),有人穿棉衣(绳勒进去了)。他们脸上并没有害怕的表情。他们没表情,像死人一样。我记得有一个犯人脸很白,像洗过。他耳朵眼和鼻孔里有黑色的血渍。我胆小,跟车走靠不到跟前。听家属院的小孩——红子、小瑞、二民、徐四、木兔子等人说,他们看到了犯人的嘴被二胡尼龙弦勒着,使之发不出声。还有人说,所有犯人下巴都被摘掉了,淌哈喇子。摘下巴是防止他们作“覆灭前的猖獗一跳”,喊反动口号。他们所喊的最反动的口号是“毛主席万岁”,这等于讽刺了无产阶级专政。我们院的小孩说还看到过一个场景:车开到二道街时,一个年轻的犯人突然抬头看四周,旁若无人。解放军战士抡起枪托把他脑袋砸下去。我们院的小孩说把他脑袋打掉了,轱辘到车下面,这显然是胡说。枪托的用处,我在刑场上看过。车到了刑场,五花大绑的犯人自己下不了车,有的是被踹下去的,有的是被解放军士兵用枪托拍下去,让他们从车厢头朝下滚落。枪托是卸车的工具。
      
       我们个小,看不到枪毙的情形。有几个人看见了,说上刺刀的步枪直接顶着犯人后脑勺,一开枪,“啪”,半边脑袋没了,露出白花花的脑浆子,这叫“炸子”,专门为枪毙犯人生产的。
      
       家属院的红子看过这场景,他从不说。别人一提“枪毙”俩字,他就哇哇呕吐。
      
       我小时候的赤峰市又叫哈达街,只有两三万人口,是昭乌达盟公署的所在地。两三万人口,怎么能抓到那么多反革命呢?我一直想这个事,没明白。我没看过当年的案卷——有没有案卷都不一定——不知道反革命是怎样漏网的。
      
       现在回想,文革刚开始,人们最有兴趣的就是发现反动标语(反标)。有人说长篇小说《欧阳海之歌》的封面对着阳光可发现草书写的“打倒×××”,这是领袖的名字。我现在也不敢把这名字跟“打倒”写在一起。《欧阳海之歌》的封面我看了无数遍,没发现这几个字。那时我已认识了二十来个字。有人又在田字格本封面的花朵里找反标,说找到了。那时老听到有反标,在公共厕所里,在一块石头的背面。我和伙伴们养成了习惯,到各处找反标。比如,坐在公园的石椅上,低头看石椅背面有没有反标。有的红卫兵把已经抓起来的走资派的棉被和棉袄撕开,看里面有没有一块卷烟纸,上面写反标。还有,把街上的标语揭下来,看反面的字是否构成反标。这不是无稽之谈,是有稽之谈。如果发现了,反标的所有者和书写者就是押往北沙坨子的被枪毙者。还有一些反革命分子是用带领袖照片的报纸入厕,有许多人去厕所检查这件事。一个人刚出厕所,就有人进去检查厕纸,证据确凿,就是反革命。有人把报纸坐在屁股底下,如报纸上有领袖像,也是反革命,但到不了被枪毙的程度。还有一些被枪毙的人是知识分子,他们在日记里写过对共产党和社会主义制度不满的言论,日记被揭发后被捕。这是被枪毙者的多数。当年在赤峰被枪毙的人中有不少南方人。南方人对我们这个地方来讲,意味着知识分子和右派,否则没有南方人来到此地。如今南方人到赤峰的很多,崩爆米花的、卖眼镜的,当年没有。
      
       我在赤峰二中念书时,大约在1973年,学校开过一次批斗现行反革命的大会。学生有两千多人,反革命只有一个,女的,记得她叫王巧云(或王巧瑜),戴眼镜,留着毛泽东文革译员王海容那种齐耳短发。夏天,她穿长袖白衫,衣领和袖口的扣都系着,没缚绑。批斗间,她突然高喊“毛主席万岁!”工宣队员捡起一块砖头砸她脸上。她竟然不跌倒,还喊。工人师傅四、五个人跑过去,用砖砸她嘴,拧胳膊。她还扬着头,脸和牙上沾血,还喊,这是顽抗到底的表现。一个军人有办法,踹她膝盖后面,王巧云“啪”跪地下,脸被死死按进土里,喊不出了。我站前排,看得清清楚楚。老师说她反革命的行为是反对林彪,这已够枪毙了。后来王巧云被枪毙,她当时在赤峰很有名,因为是女的。她好像是赤峰发电厂的技术员。
      
       有一个反革命的罪行,是他在会上说“万岁”的说法不符合自然规律。还有一个人说,“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这段著名的语录不符合马列主义。这两个人都被枪毙。
      
       我小时候常去军分区跟一个副司令的儿子玩。上他们家(平房)房顶呆着。一次看战士整队到篮球场,坐地下。三人走过来,前面那个低着头,一个干部从兜里掏纸念什么,两人上前扯掉前面那人的领章帽徽,掏绳子绑走了。他一定也是反革命。部队比地方宽大,一般的反革命开除军籍回老家种地就算惩戒了,不一定被枪毙。
      
       现在留在记忆中的戒惧还有,人不能在兜里随便揣纸,也不能随便写字,几乎没有人记日记。有人记歌功颂德的日记是放箱子上让人看的。我爸在报社当编辑,后来作为黑帮到车间劳动。他见到报纸就害怕,虽然他没当拣字工人,但觉得字太可怕了,弄不好就出一条反标。
      
       其他的反革命还包括偷听敌台的人。其中大部分人是听英语广播(知识分子,他们借此学英语),被人告发而成为反革命。也有为刘少奇、彭德怀喊冤叫屈的人。他们跟用带领袖像入厕的人比,罪行更真切确凿。因此,赤峰枪毙那么多反革命就不奇怪了。“文革”不仅仅是老一辈革命家及其遗孀遭受迫害的高层权力斗争,还有许多人稀里糊涂就没命了。
      
       看电影
      
       文革前,赤峰街有两座电影院、两座剧院。公园边上的电影院叫工人俱乐部,回民胡同往里走,座落在一个大坑里的电影院就叫电影院,文革全关了。大剧场叫红旗剧场,文革前,我在那儿看过话剧《千万不要忘记》,记得年轻的丁少纯穿一条毛料裤子,笔直的裤线很扎眼。他用猎枪打野鸭子,就这些印象。过了好几年,我想起这个剧名没宾语,是“千万不要忘记别穿料子裤子”呢?还是“千万不要忘记不能打野鸭子”?没人说别忘记什么,我一个小孩也看不懂戏。赤峰街第二座剧院在横街里面,座位是木条凳子,赶不上红旗剧场“劈呖啪啦”折叠带扶手的座椅高级。我在横街的剧院看过话剧《阮文追》。阮是越南南方的抗美烈士,被美国兵和吴庭艳政权用火烧死了。我最痛苦的记忆是阮文追被火烧死那一幕。他站在台上,穿袖子到肘的无领白褂子,下身穿裤腿短半截的白裤子。这么特别的装束很容易被敌人抓到。他高昂地说什么,敌人说不过他,点柴禾烧阮文追。火腾地在台上燃烧起来,火苗够房顶,阮文追肯定跑不出去了。我从高凳子上跳下去跑到外面,不忍心看阮文追活活烧死,也害怕剧场烧塌。
      
       在外边等了很长时间,同学们有说有笑出来,我以为他们应该哭着出来。问老师——文革前的老师很和蔼——阮文追烧死了吗?
      
       老师用善良的眼神看我:他被美帝杀害了。
      
       我问:就在这个剧院台上吗?
      
       老师:不是的,在越南南方。阮文追早就死去了。
      
       我问:为啥要把那人烧死呢?
      
       老师:他不是阮文追,是演员。他假装是阮文追,告诉咱们这件事。
      
       我问:演员烧死了吗?
      
       老师真和蔼,说:没有。
      
       我问:火……
      
       老师:火是用鼓风机吹红绸子形成的背景,是不是很像火?
      
       像。
      
       是的,是红绸子飘,不是火。
      
       演员没被烧死,真是一件好事。我儿时就看过这么两出戏,都是在文革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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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君心似我心   post at 2014-11-25 00:16:42
荒唐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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