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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火

发布: 2010-10-26 11:14 | 作者: 于坚



       我写了8年的诗,周围没有另一个诗人。我的朋友们读我的诗,但不写,写诗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白纸黑字,证据确凿,我算是豁出去了。我很孤独,很想找到同道。我当然知道中国有许多人在偷偷地写,但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我记得1974年的一天,中午,下班了,机床一台台停下来死去。车间安静时,铆工陈实鬼鬼祟祟地拉着我走到车间的僻静处,两头看看没人在,蹲下来,在钢锭上坐定,从怀里掏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信签纸,已经有裂缝,上面抄着一首诗:《相信未来》,原来有11段,这里只抄下7段,没落作者名,陈实说是一位北京知青写的。我很喜欢蜘蛛网、灶台、凄凉的大地、迷途的惆怅、“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这些词句,这种词句出现在诗里面,真是别开生面。“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灶台”那时候“查封”很频繁,针对的是阶级敌人,在这首诗里,“查封”的主体变成了蜘蛛网,隐喻着时间,真是大胆。我知道作者说的“相信未来”是什么意思,不就是雪莱说的“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语词的隐喻是无法控制的,所指随着时代变化,张冠李戴,含沙射影,上帝也控制不了。“未来”,“春天”,以前是指解放区。在“全国山河一片红”的1970年代,还要“相信未来”,难道现在不就是伟大的“未来”吗,不相信现在吗?相当反动。所以这首诗只能偷偷摸摸地在地下流传。我才看了两遍,陈实就一把抢回去,小心叠好,塞回内衣袋里,我要抄一遍他都不准。我至今不知道陈实是从哪里得到这首诗。这个秘密使他高我一等,他有渠道得到地下诗歌,他和“未来”有联系。自那个中午以后,我一直想找到这位诗人。过了20多年,我在北京见到了这位诗人,他是食指。

       三中全会召开后,我预感到新时代要来了,模仿着马雅可夫斯基的风格,写了一首批判“四人帮”的抒情长诗《难逃法网》。厂里有个1960年代的著名电影演员老徐,他曾经在某部电影里演过一个汉奸,文革中从八一电影制片厂流放到昆明,和我在一个车间。老徐很喜欢这首诗,帮我用毛笔和墨汁把它抄到全开的白纸上,贴到工厂食堂前的大字报栏上,展开来有十多米长,滔滔不绝、浩荡奔流的样子。工人们敲着铝饭盒去食堂打饭的时候,都看到了,像下班后的机器一样沉默着。有人悄悄拍拍我:兄弟,你胆子大啊!我是这个三千多人的大工厂唯一的一位诗人。

       1979年初春的一天,我路过昆明市中心的百货大楼,看见省医药公司的灰色外墙前,人头攒动,墙上贴着一份拆散了的油印刊物,也许是印的时候纱网动了,字迹有些模糊,刊名叫做《地火》。医药公司是一栋三十年代的西式建筑,《地火》贴在马牙石和水泥砌成的灰黑色墙面上,很醒目。我快速浏览了一遍,有小说、诗歌、散文,写的都是人生、风花雪月、爱情,像是徐志摩主编的。我心头一热,这是我的同党,终于找到他们了。上面有地址,人们相信一个新时代到了,于是勇敢地公开了住址。我决定现在就去找他们,我已经找了这么多年,我要和真正的诗人一起讨论诗歌,念我的诗给他们听,我还不知道我写得是好还是不好,我的读者除了七八个亲密的朋友,都是黑暗中的人,我常常想象着把自己的诗念给王维、李白、苏东坡、普希金、莱蒙托夫、波德莱尔……念给那些天堂里的诗人们听。那时候我胆子很大,25岁,写诗使我成了一个安泰那样的人。我已经秘密阅读了《当代英雄》《罗亭》《堂吉诃德》《约翰·克利斯朵夫》《复活》……这些文字赋予我的青春一种强大的力量,一种神圣的力量。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些作品隐含着的基督教精神。我完全忘记了恐惧,我当然知道这是地下刊物,我早已知道1957年发生的事情。我知道“探求者”事件,也知道韩东的父亲方之。多年后我和韩东成为朋友,一同创办了诗歌刊物《他们》。在文革期间,我也目睹经历了种种事情。1966的某日,造反派来到我家里,我12岁,他们要我交代我父亲平时在家里都说些什么,我保持了沉默。

       1979年初春的一个黄昏,我根据《地火》提供的地址找上门去。我走在银桦大道上,兴奋、害怕,想象着那里有一个左拉发起的“梅塘夜话”或者赫尔岑家里的文学沙龙,想象着那些长得像普希金或者莱蒙托夫的面孔。《地火》编辑部设在云南省图书馆后面的职工宿舍里,一栋红砖房子的二楼。土红色的木门,我敲了敲,门开了,里面站着一个长我几岁的青年,穿着白衬衣,英俊、聪明,眼睛像炉膛一样发亮。他握握我的手说,欢迎你加入。他是《地火》的主编,叫石安达,《地火》编辑部就在他的家里。他是云南省图书馆的职工,云大中文系1968年毕业,拉祜族,他父亲是拉祜族的大土司。他请我星期四晚上再来,这里要举办一个诗歌朗诵会。

       星期四晚上,我带着几首诗去了。十多平米的房间里挤着二十多个人,中间吊着一个光线昏黄的灯泡,我觉得它正在像丹柯的心一样燃烧着。《地火》是1970年代末昆明第一份公开的地下刊物,创办于1979年初,只存在了一个春天。没有主编,核心人物是石安达、任庆等七八个人,用稿大家民主讨论。成员有五十多人,主要是知青,也有工人、教师、大学生、机关干部……很多人是1940年代南下的知识份子、西南联大教师或学生的后裔,他们属于各种朋友圈子,秘密的地下文学小组、哲学小组、读书小组,大家都渴望着交流。大家立即建立了同志式的关系,紧紧握手,彼此注视,像刚刚从黑暗的矿洞里钻出来的矿工。“地火”成员中有许多人热爱俄罗斯文学,崇拜12月党人,这是一个经常的话题。石安达说,请青年诗人于坚朗诵他的诗歌。我第一次被称为青年诗人,房间里没地方可坐,大家都站着,围着我,我念了我的诗歌《不满》,房间里响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其实没那么响,对我来说,那就是一场暴风雨。我从来没想到我会在公众中朗诵自己的诗,我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喜欢。散会的时候,石安达说,你是一只就要展翅飞翔的小鹰。另一人说,他是我们云南的莱蒙托夫。我兴奋、骄傲地走向夜晚回家,稀稀拉拉的路灯仿佛是安装在我的脚下。

       过了两天,有人敲我小屋的门,我开了门,门口站着一个头发像普希金那样卷着的人物,我在那天晚上的诗歌朗诵会上见过他,他是写小说的朱晓阳,我们立即开始滔滔不绝谈论文学,像是一瓶接一瓶地喝酒,直到深夜,还在大街中央乱走。那时大街上的汽车还很少,街道属于步行者。我第一次有了一个在文学上志同道合的朋友。我认识了诗人杜宁,他的笔名叫盖丁;诗人武列格,他的笔名来自一部苏联小说的主人公奥列格,我到今天都不知道他的本名。诗人李亚民、郭小兵、小说家李勃、速建祖、画家王仁瑞……大家一见如故,人人都有多年在孤独中秘密写作、阅读禁书的经验,对于时代和文学的相同见解、对人道主义和自由主义的信仰,像储存多年的干柴,一触即燃。话题立即深入,文学、哲学、艺术和政治,在房间里,在大街上,在公园,完全忘记了国家的禁区。我们彼此相爱,传阅手稿、交换心得、形影不离。

       另一天,有人带来了《今天》,立即在《地火》成员中传阅。我读到了芒克、北岛等人的诗,很震撼。那时候云南诗人写诗多是传统的浪漫主义、现实主义,没有象征派的风格,《今天》诗歌意象丰富而诡谲,但并不朦胧。诗不在于它的意思懂不懂,而是语词所创造的张力、空间能不能唤起读者的感觉。《今天》的诗歌给我强烈的印象,我有许多经验和那些作者是相通的。后来官方批评把“今天”诗歌说成“朦胧”,乃僵化愚昧所至。

       石安达组织了很多活动,这些活动主要是朗读、讨论彼此的作品、交流思想。更多的活动是集体登山、唱歌、野炊、到滇池去游泳。那时代人们非常渴望生活,渴望诗意的生活,《地火》不仅是一个文学刊物,也是一个生活俱乐部。

       《地火》的经费是大家自愿拼凑,多少不一。任庆偷偷地翻进一个单位,偷了一批纸出来,大量购买纸张的只能是单位,私人大量够买纸张会引起怀疑。蜡板是杨小彪刻的,他是一位老知青,他不写东西,热衷于为《地火》做事。《地火》的印制是他一个人做。那时候很多人都会油印印刷品,非常原始的印刷,蜡纸是16开的,上面已经刻着方格。刻笔是嵌在木制笔杆上的钢针。刻蜡板用力要恰到好处,如果过于使力,蜡纸就会被刺穿,印的时候就会漏墨。如果刺穿,一张蜡纸就报废了,要重刻。刻错的字,就划一根火柴,在那个错字上飘一下,这个字就融化了。腊纸刻好,就贴到丝网上,在橡胶滚筒上抹上油墨,再覆到裁好的纸张上,滚筒一滚就印出来了。滚一下印一张,一个晚上可以印四五百张。《地火》一期有20多页,刻蜡板要刻一个多星期,每期印100本,杨小彪一个晚上就印出来。

       《地火》出版了第一期,第二期就要发表我的诗《不满》。刚刚印好,还没发出去,就被勒令停刊了。我记得那个春天最后的几日,我们几位《地火》最年轻的成员天天聚在一起,束手待毙,我们已经被记录在案。石安达杳无音讯,他正在被审查。武列格是《地火》比较外围的成员,杨小彪就把印好的《地火》转移到武列格家里藏起来。散发着油墨芳香的《地火》,锁在武列格家的一只大木箱里,令我非常沮丧。我的作品标题下面印着我费尽心思想出来的笔名:尼罗。来自非洲一位古代国王的名字,这是因为我的皮肤常常被高原的太阳晒得黝黑,大家说我长得像非洲人。《地火》是被谁查封的,我们并不知道。夜晚,警车在大街上凄厉尖叫,像荒野上的狼。武列格的房子是一间古宅,土木结构的,散发着泥土的霉味,没有窗子,像寺庙一样,外墙正中安着两扇木门,插在枢纽里,开门的时候咯吱咯吱响,像老人在咳嗽。李亚明披着长发,他是一个长得像猫王的热血青年,他靠着藏着《地火》的大箱子,高声地背诵马克西姆·高尔基的《海燕》,我们经常集体背诵这首散文诗。当他背到“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的时候,大家都应和起来。门响了,好像有人激烈地敲门。李亚明说,来了。学着某部电影里面的地下党,甩了一下头发,做出神色自若的样子,走去开门,门外站着黑暗,敲门的是春天之风。

       201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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